“人生就是自己的往事和他人的序章”,这是余华《文城》一书封面语。
这句话如静水投石,文城的涟漪无声扩散,进而起波涌涛,甚至如钱塘潮起,时代的一片雪花如泰山一般令人不堪重负,摧眉折腰,粉身碎骨。
有人曾经说过,余华笔下的男主人公都是悲剧的结局,这些我们在《兄弟》《活着》等中已屡见不鲜。可是,《文城》的主人公却是和福贵截然不同的一个人,林祥福善良、勤劳、勇敢、宽容……在那个烟熏火燎、风雨如晦的年代,他所有付出的努力、所有执着的追求,终究还是如水中花、镜中月一般离他而去。这个明亮的生命被黑夜吞噬,在坚持自己的原则中被土匪尖刀贯耳旋转捅入痛苦而亡。
这是时代的悲剧,但是,我们却在这些黑暗的时光里看到了依稀明亮的晨星——这就是中国人特有的良善。
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力量。
书中讲述的故事于我而言并不陌生,早在儿童时代似乎就已经听过:一对私奔的年轻夫妻,因为旅途穷困寄居一个人家,因讳疾民间一般不接纳夫妻借宿的说法而改称兄妹,后来男方因事离开一去杳无音信,女方和房舍主人日久生情成为夫妻……我不清楚余华构思这部作品时脑海里是否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原始的故事素材,但余华在文中深挖的人性,尤其是人性中良善,让这部稍显压抑的作品充满了向善向上的力量。
文中的良善触目惊心,如冬雷夏雪般令人震撼,在一片浓重的苍凉中透露出几许暖意。
小美在离开林祥福去寻找阿强的前夜,轻声细语说着:
“吃的都摆在灶台上,穿的都在衣橱里,左边的是打了补丁的衣服,你下地时穿,右边没有补丁的衣服你进城时穿,还有一身新衣服和两双新布鞋是我这些天做出来的,也放在衣橱里。”林祥福听后说:“你也就是去一天,又不是一年半载。”小美的这些准备,何尝不是内心无法想象的痛苦以及无可摆脱的牵肠挂肚。阿强是为了她抛弃少爷生涯一起颠沛流离的人,林祥福是给她安定幸福依靠的人,这两个男人她都放心不下的人,都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在滞留林祥福家这段短暂的幸福时光里,她时时刻刻惦念她的丈夫,那个衣食没有着落但同样单纯、善良而又缺少些许坚强与勇毅的人。
其实,在这些未雨绸缪的衣食准备中,已经暗示出小美第一段离“家”出走的无奈与决然。这样的故事情节,我们在传统戏剧《追鱼》《牛郎织女》以及民间故事《田螺姑娘》等中都有接触和感知。小美是善良的、是单纯而又一往情深的,只是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生命才一路颠沛流离,幸福才一路南辕北辙。在这个“丢钱失人”的晚上,林祥福痛苦哀嚎得像西北风一样凄凉。小美偷拿了林家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大黄鱼”“小黄鱼”的一小半,去找寻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阿强。小美的悄无声息的离去与林家历代积攒资产的近半不翼而飞,让勤劳而勇敢、善良而单纯的林祥福痛不欲生,这一切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呆若木鸡、通体凉透,但是,内心坚强的他还是很快恢复过来,重新走上努力的人生。
他心中也暗暗地想过无数种惩罚小美的方式,可是,当小美又一次站在他家门口,哆哆嗦嗦地说“我怀了你的骨肉”,并且也做好了接受林祥福任何惩罚的心理准备时,这个男人的表现,却是那么的出人意料。在令人压抑窒息的氛围里,我们没有看到林祥福的暴怒,更没有看到林祥福雷霆般的惩罚手段,“你也没有狠心到把金条全偷走,你留下的比偷走的还多点” 。我们通常说于无声处听惊雷,这里所透露出的林祥福对小美的爱已经深入骨髓,这里的宽容如山呼海啸汹涌而来。这个男人这时讲了一句平平常常却是石破天惊的话,“如果你再次不辞而别,我一定会去找你。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后来,这个男人为这句话付出一生。
我们抛开小美、阿强、林祥福三人的情感主线,那个时代特有的中国式的良善一样扑面而来,比如,林祥福对林百家的关爱已经胜过生命,“陈永良吃惊地看着这一叠数额巨大的银票,他没有想到这个背井离乡的男人竟然携帶如此惊人的财富…… ‘女儿丢了,我还要银票干什么?’”;比如田家对林祥福的耿耿忠心,不死不休、死而不休,书中写到:田大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块红布,双手哆嗦着打开后递给林祥福,他说:“少爷,这是房契,我给您带来了。”“这是田地里两年的收成,我去城里钱庄换成小黄鱼,给您带来了。”而身怀钱款的田大却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比如朱伯崇与土匪力战而亡 “我一生戎马,从清军到西北军,再率领溪镇的民团。没想到最为骁勇的是溪镇民团,身为你们的团领,我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以及后边火线任命的第二任、第三任团总,这些普通得如蝼蚁一般的生命、这些被土匪削掉一只耳朵的人,在村庄遭劫的时候绽放出生命深处的勇敢与人性特有的光辉……
书中,在小美第二次离开后,林祥福履行了他的誓言——追寻,这其中,作者其实还安排了三次邂逅:一次是林祥福在溪镇背着林百家的时候,小美做了百家的衣服让佣人送给林祥福;一次是广场祈祷上天时候的阴阳相隔,小美阿强在这场大雪中双双冻僵而亡,也许,这对苦命的鸳鸯心中早就萌生了必死之心;还有一次是距离最近的死后擦肩,这是在小美死亡十七年之后,林祥福、小美这对苦命人才有了这冰凉的重逢,“他们停下棺材板车,停在小美和阿强的墓碑旁边。纪小美的名字在墓碑右侧,林祥福躺在棺材左侧,两人左右相隔,咫尺之间。”这是冥冥之中上天的眷顾与爱怜!席慕蓉在《回眸》中写道“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用一千次回眸换得,今生在你面前的驻足停留”。书读至此,不由得湿润眼眶,“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你随口一说的文城,我一追寻便是一生。”
作家白先勇说:中国人最喜欢大团圆的结局。但是,本书却是将幸福撕裂开来,让你在一生的追寻中一无所得;然而,即使如此,却总还是有一些光亮明媚夜空,在无所得中又有所得。这是人性的闪光之处,在雪崩的时刻,它让我们有了前行的勇气!
作家赵丽宏说:只要文字还在,只要人性还在,只要人类对真善美的追求还在,只要人类对理想和幸福的憧憬还在,那么,文学就会充满的魅力和价值。
诚哉斯言!
这人世间,“总有一个地方叫文城”。
文 /杨红兵(作者系如东县教体局教师发展中心副主任,高级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