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打在黄熟的梅子上,洇着果子的体温与黄晕,沿果沟流到果尖滴下来,滴出一个时节,叫“黄梅天”。黄梅天的注脚是连绵的“黄梅雨”,雨是普遍平常的天气现象,一经与时令鲜果组合,就有了唯一性且更具神采。据载,梅雨最早被记录在西晋《阳羡风土记》里,“夏至之雨,名为黄梅雨,沾衣服皆败涴”。阳羡即今天的江苏宜兴,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作者周处更是位传奇人物,《晋书》中记载周年少时横行乡里,同凶蛟猛虎一起被乡邻视为乡里三害。后来周处入山射杀猛虎,入水搏蛟,与蛟恶斗三天三夜,乡人料定必死,额手相庆,周处却杀蛟生还,闻乡人相庆,顿生悔改之意,在西晋名家陆云教化下,“处遂励志好学,有文思,志存义烈”。周处是个极性情之人,《阳羡风土记》虽是记录风土人情的杂记,可不乏生动之笔,梅雨之外还称春雨为榆荚雨,称仲夏大雨为濯枝雨等等。
梅雨是天时地利气和的产物,长江中下游地势平坦,河流众多,入夏后,南下的寒带冷空气与北上的热带海洋暖湿气流在此交汇对峙,虽没有订立什么“澶渊之盟”,却自觉保持稳定平衡,握手言好,形成准静止锋面,带来一场场梅雨,从巫山下到黄海东海之滨,打湿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还有上海滩,湿漉漉20万平方公里。涨了洞庭湖、鄱阳湖、巢湖、太湖,涨了汉江、赣江、钱塘江、黄浦江,最终涨了大长江。润彻了长江中游城市群、长三角城市群,以及1.6亿亩耕地,是一场场大格局的雨。
雨水极有耐性地浇灌这块富庶之地,满目青绿饱含水分,比盛春更浓烈、更蓬勃,也更宽广,“空斋数点黄梅雨,添得芭蕉绿满庭”。云层时浓时浅、时黑时白,阳光时有时无、时强时弱,雨水时疏时密、时飘时注。绿树、绿丛、绿野、青篱、青藤、青畦、青苔,最大尺度展现各自的绿。生长是带着野性的,可又不自私,这绿意并不单属于个体,更属于生长,属于秋冬,属于世界,属于更远的明天。草木在绿里旺,瓜果在绿里香,收成从绿里来。只有这个时节才能见到那么多浪漫的绿、出奇的绿。听朋友说乡间雨话,那年端午节他回老家,惊异雨润的生长,在他父亲瓜地做了个观测游戏,在最粗的西瓜藤顶端插了根枯树枝作标记,翌日清晨一看,一夜间瓜藤前蹿尺许。忆昔日老屋梅雨时,堂屋后壁忽然生出霉斑,雨歇,父亲用梯子架上屋查看,原来瓦楞草蔓生,宿根推移瓦片而漏雨。院子里有棵老枇杷,树下堆放着闲置的瓦盆陶缸,平日一堆呆东西,梅雨天活泼起来,杂草绕盆,野藤爬进了缸,竟有一只泽蛙不知从何而来,跳进撇子缸的积雨里鸣叫。内天井青砖地边缘铺上一层青苔皮儿,连用来接天水的毛竹檐沟上都长出绿茵茵的青苔。它们是来为梅雨助阵的,还是梅雨在为它们谋局?不管怎么说,两者息息相关,梅雨一撤场,它们便悄悄隐退了。
梅雨是专注的,洒到哪儿,哪儿就成了一个白茫茫的水世界,江河湖渠,白亮亮的浪花,白花花的水流,白晃晃的鳞波,望哪儿,哪里都带着诗意,都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乡野“绿遍山原白满川”,江面“暮江深闭木兰船,烟浪远相连”……亭台楼阁,莽林草丛、绿地荷塘、街衢田野,还有无尽数的水珠、水滴、水线、水帘、水洼、水坑。现代建筑多半带有檐沟与落水管,看雨最佳的是古典式的秦砖汉瓦建筑,多少条瓦沟就有多少条雨线,齐头并进,在屋檐挂起白花花珠帘,随着雨势,晶莹的帘子或粗或细,忽缓忽急,风来掀一掀,仅是揭条缝看看屋里的观雨人。人在屋中呷口茶或抿口酒,桌上摆着一盆佐味的梅子或杨梅,听雨哗然,听乘兴跳到岸上来鸣雨的蛙声,看白亮的水铃铛满场飘,天空铅灰抑或半带深黑, 光线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眼前还有银白的雨帘与外界隔而不隔,人心极安妥。要是正好屋里养着一大盆白兰花,青叶间缀着玉色的花骨朵、微开的花儿,优雅香气带着湿漉漉气息飘散一室,香透了幽静时光。
梅雨飘过了夏至,洒进了小暑,听上辈人说要是蝉叫一天响似一天,雨后蝼蛄在土里吹长箫,就要出梅了。出了梅,一年之约就收场了,待到来年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