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孩子的负面清单很简陋,没有几个条款,家家都差不多:不许着水、不许玩火、不许打架、不许偷东西……
孩子天生与水对眼,大人稍不注意,就赤皮肉条地溜到河心了。作家庞余亮说:“……只要到夏天,我们的村庄都要淹死一个或两个孩子。”我也见过,小伙伴的肚子里灌满了小河里的水,鼓鼓的,发亮,一声不吭,像个死沉死沉的褡裢搭在大人的肩上,或担在老牛背上。扛小孩的大人使劲跑,使劲颠;赶牛的人鞭着牛狂奔。命大的小伙伴颠净了肚里的水,还得魂来;命浅的,一脸青紫,放在草席上,一大家子人围着哭断肝肠。所以,水是万万玩不得的。
火也不能玩。草房多,草垛多,一点就着,且着得很快。等到地里干活的大人远远看见冲天的焰光或乌烟,赶到家,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打架是当然的负面条款。不用赘述。
一边长大一边明白,这份条款简陋的清单,其实是一个陷阱,一宗阴谋——这个清单不是一次性生成的,清单外还有更大的清单呢。我们一天天成长着,清单以外的条款就一桩桩往上加。
比如,清单上没说不许玩弹弓,弹弓就“准入”。找来一根粗细适中的树杈,费劲巴力地削皮磨光,搭上橡皮筋,就成了。打鸟、打野兔、打水里浮头的鱼。即使在家长眼皮底下玩,也平安无事。然而,有一天,邻居上门告状了,说你打瘸了他家的鸡,或是打穿了他家的玻璃,除了一顿皮肉生活,那把呕心沥血制作的精美弹弓,也被扔进了灶膛里,噼噼啪啪化为灰烬。
从此,弹弓就上了负面清单。
这份清单最大的诡异之处,不在于不停地添加,而在于它的无常。
家前屋后的小河里就没有孩子了?大热天,河面上挤得满满当当的,拍水声、打闹声,喧嚣成一锅粥。东家的大板子捞了一淘箩螺螺,西家的小黑皮摸了七八只大河蚌,懂事的钢铲子一顿饭的工夫,挑了一担水草上岸了,解决了猪的晚饭问题。父母就会指着鼻子骂:“死吃无用的东西,你看看人家!”家长哎,你不是不让下河嘛,这个时候又倒打一耙。家长永远有理。
再说了,不许着水,我怎么又看见大舀子叔叔把他家的小舀子往河中心扔?小舀子和我差不多大,学会狗刨,至少比我早了两年。
链条枪玩过吗?这可能是童年里最奢华的玩具了。把自行车上废链条一节节拆下来,再用自行车上的钢丝一节节串起来,还将钢丝的一头磨尖了作枪栓,勒上橡皮筋。一把链条枪,基本上将一个男孩逼成能工巧匠了。放到现在,能做链条枪的学生,手工课不愁拿不到“优”。子弹可以是火柴头,也可以是火药纸。枪栓一拉,食指一勾,“啪!”子弹出膛,神奇极了,威武极了。家长也不会管。闯祸的那次是一个正月初一,大早,村里人聚在一起拜年。过年是童年里最快活的时光,人会得意忘形,不知轻重,比如我,就举起链条枪对着陈玉泉大大的背后来了一下。枪响了,我没有溜。不值得溜,也没必要溜。新年头头的,闹着玩,应该是可以的。坏就坏在陈大大将头扭了一个大弯一看,背后有个洞,过年才上身的新衣服上有个洞。他一下子揪住我,往我家跑。下面的故事你是应该知道的,我就不说了。我没想到,这枪竟然这么神奇,大脑里根本没有预料到这个剧情。陈大大过年的新衣服,是毛葛料子的,四十多块钱呢!这是我们生产队第一件毛葛衣服。这场祸闯得要多大有多大。那个正月我都没敢出门,生怕被陈大大遇到,躲在家里盼望着学校早点开学。至于那把链条枪,下落不明。
做一把链条枪差不多要花一个星期的时间,还不一定能成功,费劲呢。不用家里人说,我自动将它添加到负面清单里去了。
随着我们的个头一年年蹿高,这份负面清单也一年年加长。随它去吧,我们已经长大了,早就看不起那些小屁孩才耍的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