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爆发的前一年,母亲出生在南通城北约8公里的贫苦农民家庭。全家人守着几亩农田,虽终年忙碌,生活仍十分拮据。外祖父从事农耕,兼做手工业;外祖母操持家务,兼做农活,含辛茹苦地把母亲兄妹三人拉扯成人。但好景不长,外祖母患病不治,英年早逝,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1949年后,经过土地改革与农业合作社运动,母亲一家人的生产生活条件得到明显改观。
成年以后,母亲与时任生产大队总账会计的青年结婚成家,娘家与婆家相隔不到百米。这名青年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声音洪亮,小学毕业,打得一手好算盘,是总账会计的不二人选。3年后的1963年就生下了我,以后又有了弟弟妹妹。在父母及祖父、祖母的庇护下,6个子女相继成家立业,有的还成为工作骨干。7个孙辈大学毕业后也都陆续成家立业,有的已成为业务尖子。第四代正在茁壮成长。四世同堂,其乐融融,好一幅“家和万事兴”的图景。
母亲从未上过学,只在人民公社的农民夜校听过课,识字不多,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但母亲识事,说到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头头是道,言及为人处世、婆媳关系则自有心得。
母亲心地善良,生活十分节俭,别说穿金戴银,就连新衣服也舍不得做、更舍不得穿,有好吃的食物总是让给子女,自己则是粗茶淡饭,能将就就将就,但对外地来的逃荒者则比较大方,宁可自己少吃一口,也不让别人忍饥挨饿。母亲性格内敛,从不喜形于色,再大的困难自己扛着,天大的喜悦也深藏不露。但有几次例外,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一次笑声出现在我考取大学的那一刻,母亲拿着录取通知书,脸上洋溢着笑容。“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考上大学,对农村孩子来说,无异于“鲤鱼跳龙门”。但高考又异常激烈,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绝不过分。虽然我从小成绩不错,一直担任班干部,年年都是三好学生,但小学与初中都处在“文革”期间,真正学到的知识十分有限。农村中小学师资又不及城市,虽然这些老师十分敬业,但教学水平参差不齐,能否考取大学心中没底。加之,1980年高考人数高达333万人,录取人数只有28万人,录取率为8%。面对异常激烈的竞争,年过不惑的母亲开导我说尽力就行,压力不要太大,考不取就再复读一年。我在兴仁中学参加高考,如愿以偿地成为我家也是全村第一名大学生。当邮递员到我家送达录取书时,内敛的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爽朗的笑声绕梁三日。母亲的笑声中有欣慰,更有希望,一直印在我的心中,照亮我前行的道路。
多年以后,我曾写《梦回一九八〇》一文,记录了这段难忘的岁月,定格了母亲那张幸福的笑脸。大学毕业工作3年后,我又考取了硕士研究生,成为同龄人中为数不多的受过完整国民教育的幸运儿。工作期间,我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紧紧抓住各种有利条件,锲而不舍地从事学术研究,并取得点滴成绩。花甲之年,在即将退休之际,我又收到多所大学的聘书,担任智库专家,续写学术研究的新篇章。
又一次笑声发生在农村改革后,母亲带领子女收获水稻时,疲惫的脸上写满笑意。母亲出生在旧中国,生活困难,饱经风霜,加之又生逢乱世,驻扎南通城的日伪军时常下乡“扫荡”与“清乡”,受尽了苦难。1949年后,生产生活条件明显改善,基本生活得到保障。但在大办食堂与三年困难时期,母亲也时常挨饿。几十年以后,母亲仍对“瓜菜代”“浮肿病”等仍心有余悸。在人民公社体制内,母亲面朝黄土背朝天,起早贪黑,甚至大年初一也要下地劳动,但日子仍不宽裕。我父亲担任大队总账会计与支部书记,但母亲从不以干部家属自居,时时处处带头,克服子女多的困难,一度成为“五领先”积极分子。我爷爷是退休工人,父亲为大队干部,家里又养了猪、羊、鸡、鸭等,生活条件比一般家庭要好一些,兄弟姐妹没有挨饿受冻的经历,但日子相当拮据,所穿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往往老大穿了老二穿,所吃食品多为粗茶淡饭,只有过年才能吃得好些、穿得新些。盼过年成为兄妹六人的共同心愿。
确立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业的生产经营适应了农业产业特色与家庭特点,打破了平均主义大锅饭,加之风调雨顺,农业生产力水平明显提升,家庭生活水平大大好转,1985年,我家就住上了楼房。我在读大学期间,每年暑假都要在自家承包田里给水稻打几轮药水,有次甚至中暑。但功夫没有白费,在母亲等家人的精心培管下,农作物长势良好,丰收在望。望着沉甸甸的谷穗,看着白茫茫的棉花,守着硕果累累的果树,母亲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又有了久违的笑声。这笑声中有丰收的喜悦,也有对“三农”政策的拥护。丰收对一个有饥饿经历的人来说,是何等幸福的事情,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与广播电台播放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声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无形的力量。
母亲没有文化知识与理论水平,自然无法从学理上弄清家庭承包责任制与人民公社体制的异同,但她的感性认识是朴素的,深知新体制给了农民生产经营自主权、农副产品处置权、职业选择权,顺应了民意,解放与发展了农村生产力,《在希望的田野上》唱出了广大农民的心声。母亲的感性认识与父亲毕生从事农村工作的经历,成为我研究“三农”的起点与动力。几十年来,我围绕现代化与“三农”、农村基本经济制度、农村合作经济组织、乡村振兴等课题,先后发表了200多篇论文、出版了11部著作,论文被反复引用,有的书一版再版,有的书被译成外文,这些既是母亲笑声的激励,也是对父母的回馈。
再一次笑声发生在母亲的生日宴上,母亲的开怀大笑感染了现场的每一个人。母亲生于1936年,年轻时患有气管炎,不时住院。我订婚那天,母亲还在挂水。70岁以后,母亲得了几场大病,动了3次手术,但治疗及时,顺利康复。这就是好人一生平安。现在母亲年近九秩,但耳聪目明,除记忆力下降与腿脚不利索外,生活仍能自理,体检指标大多正常。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今年春节期间,兄弟姐妹商定农历六月初十母亲生日那天办个生日宴,邀请亲朋好友聚一聚,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祝福母亲健康长寿,期待母亲更爽朗的笑声。
在那个夏日炎炎的傍晚,四代人如约而至欢聚一堂,市区一家酒店包厢内六桌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一起为九秩老人祝寿。当《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响起时,礼仪小姐送上生日蛋糕,子女点上蜡烛、送上祝福语,母亲许了心愿。礼仪人员表演节目时,现场的小朋友也尽情歌唱,母亲受到感染,一边有节奏地拍手,一边开怀大笑,现场的掌声也经久不息……虽然母亲的笑声里有岁月的痕迹,但依然充满着生机。这时,又有人用手机播放歌曲《母亲》。阎维文音质纯正甜美、情感表达到位、气息与共鸣运用得当,加上入心入梦的歌词,犹如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越听越有味,越听越想听,“不管你多富有,无论你官多大,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咱的妈”。歌声、笑声与掌声接连不断,感激与祝福此起彼伏,室内的灯光与室外的月光交相辉映,把生日宴推向高潮。
期待母亲有更多的笑容、更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