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一个村庄的历史与吴语遗存 | 南通发布

  我老家的村庄是一棵树的名字:银杏树,后面“村”字都没带。奇怪的是老家人喊银杏树为“白果树”,如喊小孩直呼乳名,自然而亲切。
  江海平原,银杏树随处可见。秋风渐起,树叶由绿变黄,高大的银杏树巍然屹立,撑起一把巨伞。阳光照耀下,树叶是明亮的鹅黄色,辉煌而透明。秋风一天紧似一天,黄叶漫天飞舞,如一部盛大的舞台剧。采摘的银杏放入缸内,加水沤数日,淘洗去果肉,留下白白胖胖的果核,玲珑如小家碧玉。白果的名字,大约由此而来。
  用树名作为村庄的名字,在江海平原并不多见。银杏树东边相邻的村子叫倒杨树,也是以树作为村名。传说穿过村子的东港边,有一棵歪倒的杨树,覆盖半个河面,村子因此而得名。如今东港早已填平,河边倒着的杨树荡然无存。

  我有一张复印本道光五年《如皋县四境图》,原图由如东朱国建先生收藏,复印后赠我一份,我如获至宝。此图是早期如皋历史地图中最完整、细致的一张。如东当时还没有从如皋分离出去,如皋县境土地辽阔,东临黄海,南临大江,妥妥南通第一大县。此图方向标识与如今地图正好相反,上南下北,左东右西,查看时需要脑筋急转弯。我每次打开时,都是沉思片刻,切换一下大脑阅图模式,以免在地图上迷路。老地图画满五里见方的界格,斜边长七里,格内注村庄名字。界格相当于比例尺与方位坐标,各村庄位置方位一目了然。图中查不到银杏树的村名,同样,周围的小村庄,如倒杨树、陶家庄都没有。西边草屋头与左官庄,东边九龙巷挤在一个方格内,左官庄离我家只有二三里地,可以确定我们村子的位置,便在这个方格内。
  我们及周围的这些村子太小了,无法在地图上细细一一标注。左官庄村子大,历史悠久,标注出来自然可以理解。但我们的村子什么时候得名,当时我们村子究竟有没有起名,依旧是个疑问。


  查阅新印的乾隆《如皋县志》没有我们小村庄的任何记载。郭祥贵老师点校的民国《如皋县志》,沙元炳先生主编,待出版中。请他帮忙查询,随即发来卷一《区域志·村市》图片,银杏树与捣杨树赫然在目。村名与范庄、阮庄、前左庄、狮子口等排在一起,都是我熟悉的周围老村庄的名字。捣杨树村名第一个字“捣”无厘头,显然是编写者按地名之音而写,不熟悉这个偏南乡的小村。
  这张地图最北面,老通扬运河边上,却有一个银杏树的名字,与我们村名完全相同,两村相隔六十余里,如今已在海安境内。今年国庆节假期,送人去海安车站,回来绕去寻访一番。按导航到银杏村,已是一个工业园区,老村不见踪影。路边看到一个水果摊,一位大嫂看摊,是本地人,熟练地给我称本地柿子,随口回答我的问题:银杏村是较大的村子,有大银杏树村和小银杏树村之分,目前大部分已拆迁建成工业园区,拆迁的村人搬入新建的小区银杏花苑。其他的情况,她也说不出所以然。
  回来后查阅《南通市农村文化遗产名录海安卷(上)》,有记载: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龙船停靠通扬河边三十里墩古渡口,便在渡口旁边栽了一棵银杏树作为纪念,此地因此得名。龙舟沿通扬河南下,在现如皋东的十里墩附近,这位潇洒风流的皇帝也栽了一棵银杏树。相传海安那棵古银杏树,在数十年前一个基建工程中被就地取材,树被砍去,同时拆去树旁的刘家庙,传说第一个动手的,时间不长便生病去世。十里墩的那棵银杏树我没有考证,也许是民间的传说附会而已。
  与海安的银杏村相同,老家的村名也确实与一棵老银杏树相关。《南通市农村文化遗产名录如皋卷(中卷)》记载:村名银杏树,传说村庄有一棵古银杏树,树荫周围可以停放二十四部平面车子,村庄因此而得名。可奇怪的是,如今老人对这棵树都无记忆,古树一般与庙宇和祠堂相伴,村里也没听说有过祠堂古庙之类。我们小时候只记得左永奇爹爹家有一棵大银杏树,直径有四五十厘米,1975年前后因左家四个儿子分家,树给锯掉了,这棵树永远留在村人记忆里。我想,村庄得名于一棵老银杏是肯定的,但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是否存在,我无法确认。但左家确实有棵数百年的银杏树,村庄或许便得名于左家的这棵银杏树,也未可知。
  如皋境内数百年到一千多年的古银杏有十多棵,最著名的西乡搬经卢家庄的古银杏树,至今1500多年;南乡九华赵家园古长江边的银杏树,也是1300多年的老寿星;离我们村最近的磨头菖蒲寺的一棵银杏树,也有860年高龄,至今依旧枝繁叶茂。村里左家的银杏树,遗憾没有照片留存。十余年前,偶然在朋友圈看到定慧寺北门西侧银杏树的照片,是同城的摄影师朋友拍的。时值初冬,暮色苍茫中,高大的银杏树树叶已大部分凋零,只在主干与分枝之间残留苍黄的一丛。银杏树粗壮的枝干如长臂伸向天空,旁边房屋的白墙,灰黑色的屋檐的剪影,成为它肩头的装饰。天地无言,静穆而伟岸,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壮美。我将这张照片作为朋友圈主页的背景,也作为对家乡逝去风物的怀念。
  银杏树作为村庄名字,有个奇怪的读音。我从小去东陶家庄外婆家,便听到不熟悉人问外婆:这是谁家孩子?外婆总是高声说,他是我外孙,银杏树的,村名的读音是:“赢家输”,中间的“家”发音短促,有时听成“各”,又像是“杭”字音,似乎可有可无。我当时不知道村名是银杏树三个字,总觉得是不是与打牌有关,赢家打着打着,一会儿又输了,赢家成了输家。后来我去杏杨小学读书,才知道平时所称的花园公社二大队十队,正式名字是花园乡杏杨村十组,取自银杏树与倒杨树两个村名,有时人们也把“杨”写作“阳”,阳字更加阳光进步,紧跟时代风尚,有一段时间似乎通用,两种写法都不为错。而银杏树这口口相传老村庄的名字,渐渐隐入历史的烟尘。上世纪九十年代,参加工作后,出差查找地图,发现我们村的位置标注了“银杏树”,小时候村名奇怪的读音才与这三个字对应起来。银与树读音相近,中间的“杏”变成“家”“各”或“杭”相近的音,不仅是外村的人这样叫,本村人也这样念,我是“银家树”的。而日常称“杏子树”“杏花”和“杏子”之类,都读正常的读音。非常奇怪,百思不得其解。
  银杏树村民主要是陶姓、左姓,田姓、姜姓和谢姓只有少数的几户。陶姓无家谱,来源说不清。苏北地区大多是江南移民,我从网上查找常熟、无锡、苏州的《陶氏宗谱》,寻找是否有我们相近或相同的字派,追寻我们这一支陶姓是否从江南迁过来的证据。查找数部家谱后,都无直接关联。我突发奇想,“杏”字是否是江南吴语区吴语读音,网上一查:无锡方言中“杏”读“杭”。银杏(杭)树,读快点,与我们口语中村名相近。“家”“各”与“杭”韵母都有a字音,读快了略去声母,其实是相近的,这个村名中间一个“杏”字与无锡话发音相近。
  无独有偶,前段时间英年早逝的南通作家黎化在公众号“黎化片言”谈到银杏树的读音问题,通州旧时方言,把“杏”称为“háng”,越剧中叫卖杏花,念白说的是卖“háng hò”。通州与无锡话“杏”字发音完全相同,通州话中“杏”是吴语的语音。通州北部西亭、石港、十总、东社一带,又称此树为临海树。整个南通方言区,都称“临海树”。吕四港渔民,捕鱼回岸找方向,总是看到岸上一棵高高的银杏树,他们称“瞭海树”。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如皋处于南通北部,与通州方言区不同,但在村名里面,一个“杏”字都保留了吴语的遗韵,也是非常有意思的。
  三四年前,我陪收集研究如皋家谱文化的老友吴志强先生,去我邻居左永和老爹家拍《左氏族谱》,获悉左家祖上从苏州搬来,银杏树奇怪的读音与苏州有没有关联呢?好友如皋外国语学校的丁建昌老师,姑苏人,南艺毕业后来如任教。随即联系,问他苏州话“银杏树”怎么念。我屏息细听语音,是亲切而熟悉的乡音“银杭树”,一时激动不已。
  从明永乐到现在,六百多年过去了,当年迁徙的左氏族人,和后来移居此地的陶氏族人,通过一个树名,一个村庄的名字,把古老的吴语保存下来,成为一个家族的基因密码,也解开萦绕我心头数十年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