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呆锁 | 南通发布

锁姓胡,大块头。

他有一个妹妹。

上小学的时候,挂在檐沟上的淘篓,他不用竹钩,脚一踮,手一伸,准能够到。我们几个小学同学最喜欢到他家喝烫罐水,借机激他,准能解馋:

“锁,够不着吧!平时告诉我们的都是吹牛吧!”

“吹牛?”

锁立刻伸手把淘篓够下来。当然里面的馒头片、米糕、脆饼、撒子、桃酥就会遭殃,几只小手一抓,今天晚上他在他家院子里必定会鬼哭狼嚎般满院跑,后面肯定有他爸的打骂声:

“你这,人家叫你拿,你就拿呀!人家叫你吃屎,你还吃屎吗?”

锁小学上了八年,同伴都初中毕业了,他还在上小学五年级,所以他的小学同学比谁都多。村人都戏称他为:“八年攻艰。”

刚改革开放那会儿,他爸爸行船跑运输,他就跟他爸爸出去了。

好家伙,半年没见,有一次在村门口碰到他,把人吓了一跳,他穿着一套白运动服,脖颈上还系着一条红领带,问他:

“锁,这是什么装扮?”

他藐视着对我说:“戴了八年的红领巾,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不系个红带带,好像缺少个什么东西。”

惹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在船上,他养了一条狗。

有一次,船行至张黄港,他和他爸把跳板搭好,人就上了岸,半天不见人影,他爸爸以为他去找厕所的,结果哪想到他抱回来一只人家不要的小狗。小狗白白的,没有一点杂色,越养越大,当饭量跟锁差不多大时,变成了一条大白狗,抱它都要“哪怕一抱(方言:难抱得过来)。”大白狗原来是只雪橇狗。平时他爸撑舵,他就抱着雪橇狗在船帮上玩,没事就扔水漂,让狗狗到河里去抓,还训练狗狗落水救人。晚上也抱着雪橇狗一起睡。雪橇狗爱干净,他就给它每天洗一次澡,还用电吹风把毛吹干。他爸爸就骂他,你都懒得去洗澡,还忘不了给狗洗澡;吃饭也是挑一大块肉给狗吃,真不知好歹。

有一年秋天,从徐州拖了一船的煤,沿着京杭大运河南下,船行到了高邮城的镇国寺,镇国寺在运河的水中央,风高浪急,眼看船头就要撞到镇国寺的圩堤,他爸爸急忙用竹篙别船头,结果用力过猛,竹篙“咯啪一声”断成两截,他爸爸一个趔趄,栽到河里。他爸爸又不会游泳,在水里大声呼救,两只胳膊在水里成投降姿势,头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又冒出来。锁一个手势,一声口哨,雪橇狗扑通一声,纵身跃入水中,游向他爸爸,他爸爸拼命地抱住狗才游上船,总算救了老子一命。他爸爸再也不在他面前唠叨他养狗的事了。

锁跟他爸爸行船行了八年。他家原先的茅草屋翻新成了红砖小瓦,地是水泥地,院子里也是水泥场。院门框是木头圆柱子漆的红生漆,斗拱上铺着青小瓦。两只大红灯笼,一边一只,在这个还在沉睡的村子里显得特别的打眼。

呆锁长大了,父母考虑他的婚事,虽然他家那时富甲一方,可是又有几个女孩愿意嫁给他呢?没办法,他爸爸托做媒的在贵州相了一个姑娘。姑娘长得细小俊俏,但说话你听不懂,村上人都叫她蛮子

结了婚,他妈和他妹换他上了船,他们小两口在家种地养蚕过日子。蛮子到村口商店买东西,蛮的骨碌说不清,呆锁就从画报里剪下许多生活用品的照片,例如要买瓶酱油,他就剪个酱油瓶画让他媳妇带过去;要包香烟,他就把吃过的香烟纸壳留着,要买时,给他媳妇拿一个香烟壳……有一回,呆锁想吃水面,他媳妇拿着面条画跑过去买面条,结果他媳妇拎回来一袋子“把儿面——(干切面)。”他气得大骂,他媳妇也哭哭啼啼说了半天谁也没有听懂的话。呆锁灵机一动,把他的水杯给他媳妇跟面条画一起带到商店去,商店老板一看便知道她要的是水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呆锁结婚的当年,他爸爸就患了肝癌,回来不到半个月就撒手人寰。船是行不了啦,他妈和他们兄妹商量把船卖给了同村的蔡家,蔡家的大儿子后来成了呆锁的妹夫。

锁当然也行不了船,但他有力气。他妹妹结婚后,他妈、他媳妇、呆锁一家三口除了种地养蚕外,呆锁还早出晚归地到码头上跑挑脚。经常早上天蒙蒙亮,锁就到田里干一阵活;太阳一竿高了,便骑着自行车,夹着扁担、箕去码头。傍晚,他又骑车回家,也不晓得他能不能揽到活,反正他从来没有向人家借过钱,也没有欠过钱。

呆锁每天回来都要带点心给他妈和媳妇,邻居们都说:“把他妈和他媳妇嘴都吃馋了。”呆锁听见了,摇摇头,笑笑,换了双鞋去了田里。

第二年秋天,他媳妇给锁生了一个男娃,锁高兴得不得了,天天出门前看一趟,在娃的额头上吻一下,晚上回来拉着娃的小手摸一下,有时他媳妇正撩开衣服喂奶,他也把嘴伸过去吻娃的额头,他媳妇就拎他的耳朵,说:

“你是吻娃的额头还是吻我的奶头?”

呆锁嬉皮笑脸着说:“两个,我都要。”

弄得他媳妇脸上一片红。

秋天,锁在晒场上扬稻,他媳妇在场上草,他妈推着小童车到场上送茶水。小童车还是木头打的,四个轮子是轴承,轴承是锁他爸请农机厂的他本家叔叔买的(他本家叔叔是农机厂的采购员)。锁小时候推着玩。上学了,每到放暑假寒假时,他都把它推到学校来,装书包、装书、装板凳。有时候我们也沾光,把书包板凳往他小童车上一架,他推着回家。这个小童车到现在他还舍不得扔,每年还给轴承里上点油。

呆锁给他儿子取名叫仁山,乡邻们打趣地说:

“他爸是老大,他是老二,他儿子是老三。”

锁傻笑道:“老三就老三,反正跟老子姓,又不跟你姓。”

正月里,妹夫把丈母娘带过去吃年酒。一桌的人,正喝得兴起,呆他妈一块肉皮往嘴里送,谁知肉皮滑溜,没奔喉咙而直奔气管。气管堵住了,他妈上不来气,脸憋得青紫,手一松,身子一歪,躺倒桌底。全席的人惊慌失措,妹夫急忙拉着板车,直奔镇医院。到了医院,值班医生翻了翻眼皮,听了听心跳,按了按颈脉,医生摊了摊手,其实半道上人已经死了,妹夫、妹妹、锁、锁媳妇哭哭啼啼地又把他妈拉了回来。过年的新衣裳脱下,换上了孝服。

秋天来了,稻谷花香,稻浪翻滚着金波,“丰收在望喜心头。”

母亲的离去,一个春夏都没有给呆锁一家带来好的心情,家里的角角落落到处都有母亲的身影。只有这醉人的秋天,丰硕的果实,给人带来充实的喜悦。秋天也是锁喜得贵子的季节。仁山生日的那一天,锁的院子里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人们似乎忘记了正月里的那件肉皮事情,随他去吧。锁在米柜上先给他爸妈各供了一杯酒,两碗饭,三碟冷菜,四个热菜,祷告了一番:“爸妈,你们吃吧、喝吧,有空了不要光顾着打牌,帮我照看照看你的孙子。”祷告完了,供菜供酒就撤了。锁又回到喜庆儿子生日的欢乐热情里。

虽然不能放鞭炮(当地风俗:先人去世,满三年才能放鞭炮,否则会炸伤先人的眼睛),但红灯笼仍然一边一只,挂得高高的。宴席到了下半夜,客人们才渐渐散去,碗筷也懒得去收拾,锁一躺下,就进入了梦乡。他媳妇抱着儿子仁山也在呆锁的脚下躺下,谁知一觉醒来,呆锁一条粗黑的大腿压在仁山身上,儿子已窒息身亡。他媳妇愤怒地揪住锁的头发,扇了他两大嘴巴,锁才从梦里惊醒。呆锁呆了,抱起儿子就往镇医院跑,却被媳妇一把抱住,媳妇说:“娃早已凉了,没了气息。”呆锁一手抱着儿子的尸体,一手将屋里屋外的酒瓶、酒坛以及没有来得及收拾的锅碗瓢盆砸得稀巴烂。天亮了,他妹妹和邻居们来帮忙打扫,废瓷烂片拖了六斗车。

第三年夏天,呆锁媳妇又给他生了个胖小子,锁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胖小子一天天长大,细胳膊细腿处处惹人爱。呆锁给二儿子取名叫仁有。田里的农作更不要他媳妇跑半步,让她全力以赴带小孩。由于闲,他媳妇染上赌博的坏习惯。仁有四岁的那一年,一天下午,他媳妇刚在牌桌上打了三圈,邻居就过来喊他媳妇,说是晒场旁边的河里,漂着一个小孩,看衣服像是你家的仁有。他媳妇把牌一丢,跑到河边一捞,果然是自己的儿子——仁有,他媳妇魂都飘了。呆锁回来更是追着他媳妇满村里打,打也不是个办法呀!他劝他,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嗓子都哑了,发出了他要杀他媳妇的沙哑呐喊。他媳妇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丈夫如此痛恨她的神情,第三天,悄悄地收拾了衣服回了贵州,从此没了音讯。

呆锁到棺材铺买了一口小棺材把仁有葬在他哥哥仁山的旁边。他们哥俩离他们爷爷奶奶有一丈远,这一丈里是他和他的媳妇的。

……

从此,呆锁一个人过日子,他还是种地养蚕,白天去码头跑挑脚,早晚回来忙田。只是吃饭开始打混,水面不吃了改成了拔面鱼。人也瘦了。你问他又不弄几个菜的?他说要简单,今天吃在肚子里明天又不在了,农村人吃饱了就行。

有时去商店买烟,他要买两块糖,周围的人问:“怎么吃烟又吃糖?”

他傻笑道:“带给仁山仁有他们兄弟俩。”

村里人说,锁真了。

……

后来,锁的年纪渐渐地老了,那满头花白的头发,如同秋日芦苇荡里随风摇晃的芦花。

同一病房的老陈问我,你怎么对锁这么熟悉?我说,我们从小是同学,长大了各奔东西。不过,每年过年我总回老家一趟。我这个人喜欢串门,嘴碎,遇到年龄大的还喜欢嘘寒问暖。冬天里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我们两个喜欢坐在靠近墙根的碌上,就着瓜子啜口小酒,拉半天闲呱。

弃宅进城,他家也拆了,我也退休了。我们从同住在一个村子到同坐一个小区,有时碰到,问:

“锁,今天晚上吃了什么?”

呆锁说:“吃的水面。”

我问他答,而且是边走边答。我知道他想他老婆了,但蛮子仍然杳无音信

我刚从上海看病回来,在市中医院康复的第三天中午,我正跟同病房的病友拉闲话,护士站的护士姐姐喊:“二十八床来亲戚了!”我来亲戚了?来什么亲戚?我回来,除了我哥来过之后,谁也不知道我回来,正纳闷:

“谁呢?”

一个大块头的脑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哎哟!是锁!

(作者:贲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