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年轻时想当兵,爷爷奶奶疼爱这个小儿子,不让他远走高飞,于是他的生活轨迹就永远定格在祖祖辈辈耕耘过的村落。他学过几天泥水匠,没耐性,半途而废。土地承包到户后,为了家庭生计,勤劳的母亲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农活,他到砖瓦厂当了运土工,也就是挑窑泥的工人。
父亲中等身材,并不壮实。在砖瓦厂的工种里,挖土挑泥是最苦最累的活儿,要不是有着惊人的力气和坚强的意志,这活真能压垮人。
凭力气吃饭,用不着看人家脸色行事,父亲倒也活得自在。
父亲就这样挣点工钱贴补家用。一旦手头有点结余,也会同要好的工友小聚,就着一碟花生米,几个冷盘,喝着烈酒,开始推心置腹,愤世嫉俗,尽情释放村夫野民一腔烦闷。
于是,有时父亲很晚才回家,喝高了,酩酊大醉,母亲一边埋怨不迭,一边帮他宽衣解带,伺候他睡下。
多年以后读莫言的《红高粱》,父亲和他的工友们推杯换盏,高歌“喝了咱的酒啊……”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与气壮山河的豪迈,还会放电影般浮现在眼前,令我热血沸腾。
父亲性格耿直刚烈,不喜欢溜须拍马,恐怕在厂里恐怕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一天晚上,我一觉醒来,听他跟母亲讲,他打算不干了,要另谋生计。母亲劝他,凡事多担待点,不要意气用事。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跳槽这事遂搁置不议。
用“披星戴月”来形容父亲那时的劳作一点也不过分。清晨三四点钟,公鸡还没打鸣,我和弟弟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父亲已经起床了。母亲早已为他准备好热气腾腾的早餐。早餐很简单,通常是炒米炖鸡蛋加白米饭,有时也炒几个小菜。父亲吃饱了,打着响嗝,推出自行车,冲出了家门,星辰为他引路,微曦为他照途。就这样,他揣着全家人的希望,一路奔向前方。
挑窑泥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力活。起先父亲的那条水泥船是没有挂桨机器的,航行主要靠人力。父亲的搭档是位高个儿,掌舵撑篙,背纤行船,他俩间日轮流干。小学五年级,我学习课文《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凝视着书中插图——列宾的画作上,那一众衣衫褴褛的纤夫迈着沉重的步伐,生活的艰辛、冀望乃至神往都写在他们疲惫的脸庞。彼时,我的脑海不由得出现父亲行船的模样:脚踏草鞋,父亲穿行在高高的芦苇丛中,粗粗的绳索抚摸过露珠闪耀的柔嫩芦花,深深勒进他的肩胛,留下道道血痕。暴雨天气,电闪雷鸣,大雨倾盘,天地一片狰狞,父亲高昂头颅,斜斜地背拽着粗大的尼龙绳,英雄般跨过沟沟坎坎。三伏盛夏,烈日当空,父亲只比传说中三峡赤裸的纤夫多了条裤衩,汗水犹如骤雨侵袭,激流顺着脸颊涌向脖颈,涌向脊背、前胸,臀部、腹部,再汇合奔涌,顺着大腿浸湿了脚底的草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也许这样的岸上踏歌,在骨子里喜欢浪漫的父亲看来,颇具诗意。然船甫一靠岸,父亲就要担着竹篾挑子迈向高高的土堆,铁锹深深插入泥土挖起大大的土块,扔进挑子,然后“嘿哟嘿嘿嘿哟嘿”地打着号子,挑泥下坡,走上晃悠悠的踏板,将泥块倒进船舱。船舱堆得不能再高了,才收起踏板,继续纤夫的行板。船至砖瓦厂,又要重复挖土、担土、倒土的动作。这样的一个完整的过程一天要经历一两次。
两年后,厂里买了大功力的柴油挂桨机。父亲不用拉纤了,穿上了军用球鞋。十几条水泥运船像群出洞的老鼠,连在一起,随着马达的“哒哒”声,逶迤前进,激起的水浪扭曲了河里的倒影。父亲在船上支起帐篷,安然享受徐徐清风、悠悠白云和沿岸的风景。
挖土机将泥土倒进垫着大网兜的船舱,到了砖瓦厂,再用起重机直接吊起,堆在制砖的场地上。这样,大大解放了劳动力。
父亲有点文化,能识文断字,在劳动的间隙爱上了阅读。
父亲古道心肠,有英雄情结,喜欢看历史典籍。夏夜乘凉时,他会津津有味地给我们讲《薛仁贵征西》的故事,讲到关键处,往往戛然而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吊足了我们的胃口。
父亲没能当成兵,却在别人的故事里狠狠地过了一把当兵的瘾。
父亲也会给我们讲冒险故事。大概是四年级的那年暑假,他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英国有一个人,一生志在遨游四海。一次在去非洲航海的途中遭遇风暴,只身一人漂流到一个孤岛上,开始了一段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在荒岛上顽强地生存了整整28个年头,后来,一艘英国船途经此地,他才得以返回故乡。
也不知父亲从哪里读到这个故事,故事里有船有海洋,足以撑开我想象的翅膀。我上初三时参加南通市中学生英语竞赛获得第一名,奖品中有一本中英文对照读本《鲁滨逊漂流记》,读后我方知,父亲当年讲的这个人就是该小说的主人公鲁滨逊。
父亲曾经用他的那条船,将我生病的外祖父载到我家赡养。外祖父是位离休老校长,古典文学功底深厚,从船上上岸,他回望父亲的船,吟诵起唐代诗人温庭筠的《利州南渡》:
澹然空水对斜晖,曲岛苍茫接翠微。
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歇待船归。
数丛沙草群鸥散,万顷江田一鹭飞。
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文革期间,外祖父被红卫兵抓起来批斗,历经磨难。平反后,在父亲的安排下,过上了一段来之不易的田园生活。
父亲对我的学习看似要求不高,其实还是挺希望我能学好的,遇上我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煞费苦心。
小时候,我常常因穿的衣服不合身、吃的东西不可口等鸡毛蒜皮的事而逃学,稀里糊涂赖在家里哭半天。有一次,在众人劝说无效后,父亲逼问我:“你到底上不上学?”倔强的我就是不理睬,只是咧着嘴“哇哇”大哭。父亲咬着牙毒打了我一顿,最终我只得哭哭啼啼地在奶奶的护送下去学校,屁股上留下的道道伤痕足足疼了一个星期。这次挨揍刻骨铭心,以后再也没有故伎重演。
小学二年级升三年级,我被老师列入留级的黑名单。暑假过后开学,父亲从家里搬了张凳子放到三年级教室,说:“你就坐在这里,看老师会把你怎么样!”我顺从地坐下,也就没有留级。后来才知道当年班上近一半同学留级,唯独我逃过了一劫。
再后来,不知怎的,我越学越好,竟然成了班上的尖子生,且大有一发而不可收之势。
1987年中考过后,我不敢去学校问成绩,是父亲找老师问的。听说我已经被如皋师范录取了,第二天,他天没亮就骑车去如皋。回来后,兴奋地说,他见到了校长,在学校张榜公布的名单中,他一眼找到了我的名字。那时家里正准备建房,将原先狭小的草房推掉,盖宽敞的小瓦房,忙得不可开交,父亲却把我的事当作头等大事看待,至今想起,仍感动不已。
上师范前,父亲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父母,不算是好汉!”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时光流转,拖拉机和挖土机抢了砖瓦厂运土的活儿,父亲的船上岁月随之结束。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父亲又另谋职业,跟建筑队走南闯北,含辛茹苦,不仅挣钱养家糊口,还在20世纪90年代初用积攒下来的钱盖起了漂亮的楼房。
父亲和母亲60岁补缴了农村社会养老保险,每个月有点生活费。我们要给他们钱,他们总是说,我们有钱用,现在身体还好,养猪养羊,耕地种田,多少能挣点钱。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如今,迈向古稀之年的父亲不再到处奔波,家前屋后仍可见他不停劳碌的身影。
想起那些把我们拉扯大的日子,母亲总是说:“要不是你父亲吃苦挑窑泥,我家哪能供得起你们兄弟俩上学?!”
是的,每个人从小到大,或多或少都需要一个精神领袖。父亲无疑是我家的中流砥柱。为人父后,我传承父亲带给我们的方向感、力量感、成就感、意义感,努力在新的家庭里创造出一个“神一样的存在”的父亲形象。
普天之下,像我父亲这样的老百姓一定很多很多,他们踩着改革开放的步伐,用勤劳和奋斗书写着一支支平凡而激越的人生之歌。
行文至此,我想,父亲的职业变迁不正是改革开放后一代农民生活的缩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