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他这一生砌了四栋房子。这是命中注定的艰辛还是逐渐走向富裕的幸福,父亲不以为然。
听父亲说,第一栋房子是他二十八岁时砌的。快三十岁了,穷得还没有娶到老婆,还和父母挤在两间茅屋里,二叔经人介绍讨到一个外地老婆,到了必须“分家”的时候了。那年春天,父亲如老屋檐下的燕子开始衔泥筑巢,在老屋北侧挖地、堆土,用泪水和汗水,混合着泥土和稻草,盖起两间南北走向的土墙草房。父亲从此单立门户,守着分家分到的一张卧柜,两张条凳,一口水缸,还带四个粗碗,一双筷子,独自过日子。父亲说,他在新房子里没呆多久,便在一个月黑的夜里,与二叔和村里五六个青年偷偷跟人去了徐州煤矿。不到一个月,二叔和其他几个人吃不了井下的脏苦累,灰头土脸地溜回村子。唯有父亲留在煤矿,为微薄的工钱终日佝偻着腰在矿井下挖煤,一挖就是二十五年。下井不久,父亲就托人带了钱给爷爷奶奶;再后来,爷爷托村支书做媒,在邻县二爻找到一个愿意嫁到这边来,且比父亲小九岁的女子,这个女子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带着简陋的嫁妆住进了那栋只有一扇门、两扇窗的土屋里。我和哥哥相继在这土屋里出生。我对那栋房子没有清晰的记忆,模糊中,那房子的门开在朝南的山墙上,每次进屋都好像走进长长的隧道,阴冷黑暗。依稀记得屋后有一条小河,河边有几棵桃树,春天的时候,打开后窗,桃花就把屋子映亮了。父亲说,没钱起灶房,烧饭用的“锅架儿”,就是一口破缸,上面按着一只铁锅,一烧饭,全家人都在烟熏火燎中咳嗽。那“锅架儿”连同屋后清澈的小河早已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涟漪不起,炊烟不再,桃花已过三生三世。
父亲建第二栋房子,是我六岁那年。父亲在煤矿上死命挖煤,从牙缝里省出一点钱,趁着春节探亲假,准备建一栋砖墙“拍屋顶”房子。房子开工前,母亲和父亲每天天不亮就拉着一辆破旧的二轮平板车去四处捡“砖头老儿”,天蒙蒙亮出去,天黑了才回来,中午就吃几片黑馒头干,嘴干了就到河埠子上捧几口河水。那年头,碎砖块、木头和石子都是宝贝,要捡到也不容易,母亲和父亲每天要步行几十里,到城里的工地边、厂子旁去寻,不放过被遗落的一块碎砖头、石子儿。就这样,像一双勤劳的家燕,衔呀,衔呀,攒下了打地基的材料。坐北朝南的三间大房,青砖砌的墙,油亮的麦秸草拍成屋脊, 用桐油刷过的木头“人字梁”有小孩的脑袋粗。堂屋前后共有四扇玻璃窗,小时候,我经常打开后窗,看屋后如泰运河里往来的船只,看一个个披红挂绿的新娘坐着船儿飘向远方……我的童年,我的青春岁月大都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那些关于成长的往事,就如同这房子屋顶冒出的炊烟,丝丝袅袅,萦绕我的记忆,氤氲我的梦乡。
砌第三栋房子的时候,父亲六十岁,已从煤矿病退回乡了。我师范毕业在县城教书,村里时兴建楼房了,我终日梦想着能住上楼房,成为楼上的“闺阁小姐”,渴望有一间可以独自做梦的房间。父亲决定为他年迈的父母和长大的孩子们建一栋楼房,这是他之前从未奢望过的。父亲虽胃病缠身,建房却干劲十足。每天我下班回来,总看见他忙碌的身影,不是坐在老房子拆下来的砖头堆里刮砖头,就是在整理旧门窗,要不就在挖土、捡钢筋头子。父亲的不辞劳苦,让老房子上拆下来的一砖一木都派上了用场,乃至那些旧木椽子上拔下的锈钉子,父亲都用一只老瓢收起来了。这楼房跟村子里其他“直板板”的楼房不同,东西两侧都有挑起的大半间,整体凹凸有致,青瓦白墙尖顶,很有江南水乡阁楼的韵味。在这幢楼房里,先后送走了爷爷和奶奶;在这里,哥哥娶了嫂子,我嫁了出去。而父亲和母亲一直住在这幢没有卫生间,不通自来水却令他们自豪的砖墙楼房里,一住就是二十年。直到2016年底,这幢父亲生命中最引以为豪的工程在他百般不情愿中被拆除。
第四栋楼房是一栋欧式别墅,图纸是哥哥从网上买的,房子的拆建也是哥哥主导完成的。这幢洋楼外观气派又不失雅致,哥特式风格,层叠起伏的屋顶上有个装饰用的壁炉烟囱,这决定了它的气质非凡。洋楼最大的特点就是门多、窗多,间数多,楼上楼下,客厅、卧室、卫生间、书房、棋牌室等大小十多间。欧式风格的内装,橱柜家具全是新的,配套的中央空调、网络电视一应俱全。主楼东边还建了一排四大间配套平房,用来做厨房、储藏室,平房色调与主楼风格一致。铁栅栏的半开放围墙,围成的院子有一亩多地大。
整个建房从土建到室内装修再到庭院的休整、完善,足足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其间经历的争执、矛盾和每个人内心的纠结不计其数。其中父亲要建茅房、建土灶的要求让父子俩费尽口舌。最后迫于父亲为此神思恍惚、日夜难安,几乎半疯半傻,哥哥不得已请人在化粪池上加了个座儿,盖了间茅房。此后,除非夜里刮风下雨,父亲基本不用洋楼里的抽水马桶。而这茅房也成了父亲堆放那些舍不得扔掉又进不得大房子的“宝贝”们的仓库。煤球炉子,药水筒子,棉花钵子、钉耙锄头等等都如文物般堆放于此。土灶砌在新式厨房的一角,父亲依旧在他的土灶上烧水、做饭,逢“八”刮锅灰,逢腊月二十四祭灶,逢着变天就捧回一捆干草塞在灶门口。每当父亲坐到灶膛前,柴草的火光映红每一道皱纹,看着母亲在锅灶上忙碌,炊烟四起、烟火飘香,就特别满足,笑容跟柴火一样温暖、明亮……
直到今天,父亲对新楼里的生活还不太适应,时常跟我唠叨。比如他不喜欢在卫生间里刷牙洗脸,还是习惯在菜地边刷牙,把漱口水和牙膏沫吐得远远的、响响的,仿佛这才是他跟蔬菜作物们的清晨问候;比如不习惯用淋浴房、热水器,还是喜欢在土灶上烧一锅水,用老木盆擦澡;比如从田里回来,总不习惯换鞋子,时常把泥土带进屋里被责怪;比如不爱在不锈钢洗碗槽里洗菜、洗碗,还要拎到井边去洗涮,尽情地用水,不担心水表把钱给转走了……这座新式洋房,几乎成了旅店,除了睡觉,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院子和田间度过。外面的空间和风一样自由,他习惯了老屋质朴的味道。
四十年,故乡的家在新农村的建设中日新月异,可总有些什么难以改变,一如父亲对节俭、朴素的坚守和对简单、自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