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年味渐浓。连日雪花飘飘,那蒸汽弥漫的气息,那年糕缠绵的味道,不知为何,如烟如雾,却又真切地飘袅我心。
儿时,古城如皋腊月岁杪之际,炊烟袅袅、糯香氤氲。盖因,家家除了蒸馒头,能不蒸年糕?年糕,年年高。俗话说:“吃了年糕,步步登高。”一年忙到头,每家充满期待的口腹之欲外,莫不图个“年年高”的好口彩。正如清代一首诗云:“人心多好高,谐声制食品。义取年胜年,藉以祈岁稔。”
记得离家不远的东门迎春桥东首、喧嚣的菜市场旁边,有店家代客磕屑、蒸糕,腊月排队预约的淘箩逶迤而至桥头。不管怎么预约,也得挨到半夜。怏怏而归的妈妈说,南门八字巷的我舅舅家,不是有碓窝、糕箱吗?何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风猎猎,唇边似掠来糯香,我拍手称快,随爸妈舍近求远而去。
走街串巷,长长的竖八字巷南首,大门朝东,潘家老宅,偌大四合院,糯香弥离,暗香浮动。天井中,一口老井,井口袅袅升腾水汽。青砖斑驳的井台边,湿漉漉的,锅碗瓢盆一堆,一口大铁锅倒扣着,“唿吱,唿吱——”,胖乎乎的舅奶奶正握着长柄铁铲刮锅灰,见我们登门,喜得眼睛眯成了缝。左邻右舍的人家忙于汲水、淘米、浸米,我家亦如斯,投入准备工作。
西厢房“嗑咚,嗑咚 ”的舂米声,声声入耳。碓窝,方面圆口的青石臼,磨得光光的。地上,一副旧木头杠杆,通长、粗壮,头上的木杵也磨得光溜溜,箍着锡铁皮。这装置挺好玩,看似跷跷板。一根扁担,以两股麻绳悬挂当空,权作扶手。大人扶之于胸前,站在跷跷板的这头,一起一落,牵引着那一头的杵,舂米,粉碎,粉屑渐成。
和着舂米的节奏,爸爸晃头、打拍地蹬着,好不自在。我心痒痒的,趁大人到堂屋喝茶歇气的片刻,爬上去,使劲直蹬,那杵尚未抬头,吊着的扁担倒一晃荡,脚一骨碌踩空,勾住的扁担胜如“救命稻草”,猴似的我晃荡着,真成了“长臂猿”一个。“哇,哇——”哎呀,蹲在一边帮忙筛屑的小姨娘连忙丢下箩筛,拦腰将我抱下。虚惊一场。妈妈嗔怪我:“呆一边去!”“乖乖呀!来剥剥花生。”舅奶奶满身烟火气,拎着靛蓝围腰布两头,兜着刚炒的花生来了。
我心有余悸,一旁吃着,看着,竟然“灵光一闪”,哈哈,挠头的一篇寒假作文,不必“榨文”了。何不以年糕好吃屑难磕为主题,升华劳动的伟大意义呢?那时作文,时兴如此。清楚记得,妈妈帮我在结尾添了句“绝知此事要躬行”。本以为老师给划一串红波浪就可以了,结果害得我脸红上台朗读,并由此推选为“学习委员”,而不是光荣的“劳动委员”。
做年糕不比磕屑,可算技术活。妈妈撸起袖子,套上袖套,跟舅奶奶现学现做。用温水和屑,调合得当,不干不湿,至于程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直至去年春节,偶翻袁枚《随园食单》,上载雪糕蒸法:“拌粉,以捏则如团、撒则如砂为度。将粗麻筛筛出,其剩下块搓碎,仍于筛上尽出之,前后和匀,使干湿不偏枯。”绝了,此法与我们何尝不如出一辙?且道出了我难以言尽的诀窍。
尔后,持箩筛,筛屑入糕箱。糕箱,是个四方木模,状如田字方格抄,六纵六横的方格子或圆格子,一笼36个格子。米屑一旦盈格,尺条抹平,纱布一蒙,竹垫一覆,糕箱一端,翻天覆地“啪”一扣。就在我们眼花缭乱之际,木模一抽,一块块晶莹的糕坯列陈着,吾乡的“如皋”便成功了一半。如此招式,周而复始。
上笼。灶间,大大的灶台,一口大铁锅,叠着的笼屉一层又一层。风箱呼呼拉起来,灶火熊熊,火星狂舞,彤红的火焰舔着铁锅底,照得灶间通红,而妈妈的脸上也染上了一层美丽的红晕。搬张小短凳,灶膛口一坐,暖烘烘的。等着快到嘴的年糕,无疑是最令人兴奋的,只是时间过得太慢,太慢。我不由分说,不停添柴。咳,咳!一股烟倒灌出来了。咦,灶膛怎么熄了火?妈妈一脸狐疑,啊哟!灶膛塞得水泄不通。她拉开我,操起火钳,往灶膛当中一捅,风箱一拉,火又“蹭”地旺了。妈妈放下火钳,白我一眼,念叨一句:“晓得吗?古语说,人要实,火要虚。”等我长大了,才渐渐明白,虚实之间,岂止是生活之道?其实是为人之道呀。
火借风势,铁锅里的水咕噜咕噜,乳白色的蒸汽蒸蒸日上,炉火冒起的袅袅青烟,与蒸笼飘逸出的甜香交融在一起。
终于出笼了!当爸爸次第抽出顶层笼屉时,一团蒸汽直窜屋顶,霎时,一股醇美糯香也兀自奔涌。年糕,久违了!一年等一回。“别烫着了哟!”顾不上妈妈的叮咛,急吼吼地用竹筷一扎,一边唏嘘着,一边狼吞虎咽,香甜软糯又弹牙。那本色的美味,晃悠悠地飘进了幸福的肚皮,一解衷肠,充盈至心。想到至少正月半前,每天能吃上了,那过年的幸福感提前油然而生。不消说,大人满满的成就感,也毫无保留地漾于脸庞。
末了,点睛之作,是给一席摊晾的年糕“点红”,以示红红火火。不劳大人动手,我们抢先持根筷子,筷头蘸上红胭脂,点染红点,点一个点儿不过瘾,索性点缀五瓣梅花点,一块接着一块,乐此不疲。忽然,外面风打转回旋,下雪了。俗话说:“雪天到,孩子跳。”院子里,巷子里,伴着漫舞的飞絮,回荡起一片童谣:“雪花飘飘,馒头烧烧……”一眼望去,那玉洁般年糕上的红点,恰似雪中红梅绽放。
如今,年糕平常便有,只一口,甜糯而味淡。而那次“自助”蒸的年糕,总是凝结在记忆中,沉淀在味蕾深处,至今余味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