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更加寒冷的庆州
韩国地炕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传统生活方式,鞋必须放在室外则不是。
早饭是烤面包、咖啡,一串小葡萄,一碟生蔬菜。大白狗在玻璃房的小餐厅里逡巡,走到餐桌前蹲下,可怜巴巴看人。
“不能给吃吧?”我低声商量。
“不能给,老板娘会骂。”
我们对狗摊手,狗就回厨房去找老板娘,端端正正蹲着看灶台。短发干练的老板娘温言笑语,行云流水地切着黄瓜,场面十分日剧。
枕书的同门李桑已拜托民宿老板娘帮忙找到一位朴姓出租车司机,一天包车15万韩元,合人民币九百。九点,朴先生接我们从民宿出发。
今天的行程计划是玉山书院-佛国寺-石窟庵-庆州博物馆。玉山书院这个地方我完全不懂,但枕书去年自打读了某个文献,就对这里充满向往,一定要去看看。玉山书院与旅游热门的佛国寺、石窟庵方向完全相反,在庆州市区北十五公里的紫玉山。即便在旅游旺季,也不是游客热衷的目的地。一路少行人,转到山中溪谷,出现一个停车场,旁边有“玉山书院博物馆”,但大门紧闭。朴先生嘟囔几句,大概是疑惑了一番,下车带我们走过一段下坡路,前面一个古建院落,就是玉山书院了。
书院依山傍水,日照短促,在夏日是避暑胜地,而在萧瑟冬日,就是如假包换的冰窟窿。朴先生憨厚朴直,显然对我们两个人在天寒地冻中跑来这么个受罪地方不大理解。他把我们领到书院大门前,就赶忙回出租车避风。
公元十六世纪,玉山书院为纪念曾在此隐居的学者李彦迪而建立,距今有四百余年。李彦迪是16世纪的哲学家和文学家,熟习宋代儒学学说,做过官,最高做到从一品的左赞成。也罢过官,在紫玉山归隐治学。总之,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儒家知识分子,在1570年朝鲜颁布的《国朝儒先录》中,被列为“朝鲜四贤”之一。
据说在鼎盛时期,书院曾有儒生两百,藏书逾万。此时大门敞开,既无游客,也无值守。山门名“亦乐”,取自《论语》的“不亦乐乎”,看起来很好客。其后是两层朱柱绿壁的阁楼,楼名“无边”。再往后是讲学的求仁堂,堂后左右为1577年所立李彦迪神道碑与经阁。
朴先生担心我们冻僵在书院里,途中跑来两次,确认我们的安全。枕书一边哆嗦,一边执着地拍了每块匾额的照片。我道:“大过年的,为啥不能吃吃喝喝泡温泉,偏跑到这个山里面挨冻,到底是图啥……”她大概也感到抱歉:“真对不起……应该泡泡温泉去的!”然而我又闭嘴,因眼前正是“求仁堂”的三个醒目大字,求仁得仁,心服口服。
仔细将玉山书院内外看了个遍,二人瑟缩着奔回出租车,朴先生已经把暖气开到了最高档。
我和枕书感叹,难为当年的书生怎么在这里读书。枕书说,女人岂不更惨,要在冰天雪地里做泡菜、洗衣服、做饭。我说,还不一定能用上热水……
“咿!”她打了个寒战,表示难以想象。
朴先生目击我们的惨状,大概觉得我们两个外国人不懂本地旅游信息,以至于跑到这个山旮旯里受苦,于是力荐我们去附近的旅游景点良洞民俗村。说是新近几年评上的世界文化遗产,五百年韩国乡村生活的活化石,保证不虚此行。
看路程不远,又可以看到传统韩国乡村的建筑和儒家乡贤生活场景,我们欣然接受了朴先生的建议。
“One hour。”朴先生给我们指定了参观时间。
世界文化遗产果然不同,旅游设施堪称完备。进门有介绍详尽的展览馆,将村庄的渊源、人物和遗宝一一标注清楚。
15世纪中后期,庆州孙氏来此定居,不久李氏娶孙氏女,亦定居于此,于是村中有孙、李两姓,耕读传家,繁衍至今。李彦迪也在此地出生,并度过一段弃官归乡的生活。因此,这里可以算作儒家传统乡村的样本。
现在村中的居民当然没有士民之分,但村庄中的房舍和位置,依然分出了尊卑秩序。山坡向阳的地方,瓦房深院,如书百堂、无忝堂,是过去儒家士绅的家宅。女眷深居不出,即便是厨房劳作,也用矮墙和外间隔离。山下平地,傍溪水稻田而居,结草为庐的,是负责供养儒士的下层农民。被定为国宝的观稼亭,在胡金铨的《山中传奇》里出现过,过去乡绅们在此看佃农劳作,欣赏耕稼之趣。这一程没有来得及去。
在村中走了一圈,在山谷的狂风中勉力参观了若干豪宅,想象春秋时节的秀丽山川。想起来先前看展览馆,所陈设介绍的遗物,也都是士人读书所用,村庄的农业生产如何进行、绅士和农民的关系如何,都一概无视。非常的儒士中心主义。
依然是大风,回程的路上不得不倒行。匆匆回到车内,接下来是去吃午饭。
朴先生早订了一家当地的热门餐馆,牛肉锅套餐人均18000韩元。朴先生非常拘谨,我们屡屡请他多吃,他还是没有怎么动面前的食物。把锅里宝贵的牛肉分给我们,询问我们明日的安排。枕书说先去东大邱的酒店,然后去海印寺。
朴先生替我们算了乘坐公共交通的各项开支,然后在手机上打出6万,又打出9万和7万,说可以“taxi to 大邱”。
我们猜了半天,枕书可怜的韩文也不敷使用,全靠Google翻译支援,终于搞清楚朴先生是建议我们包他的车去大邱,正常价格9万,但是给我们打折,车费6万,加上1万的高速路费,7万即可。我们觉得朴先生诚实可信,于是交易达成。朴先生早早告辞,说出去等我们,要我们慢慢吃。
后来我们询问李桑,他说7万是一个很优惠的价格,朴先生应该是对我们非常满意。
下午的计划是去吐含山。吐含山是太白山余脉,庆州最高峰,新罗五岳之东岳。西南山谷的佛国寺,和山顶东侧的石窟庵,都是韩国的世界文化遗产。
到佛国寺前,才发现朴先生出于对两只瞎猫的担心,居然给我们安排了一位日语导游(在韩国,会讲日语的比会讲汉语的好像要多不少)。这位先生年近六旬,戴大墨镜,气度介于老干部和江湖异人之间。他昂首阔步至我们跟前,用非常流利的日语说:“初めまして、私は李です!”接着健步如飞,引领我们直奔山门。
我和枕书对他的来历气度都疑惑不定,然而对方毕竟是友善长者,须恭敬从命。李先生对佛国寺格局掌故显然了然于胸,每带到一处,即令我们站定,开始飞快讲解。一般分为三步,第一是此处如何了不起,第二是建造者的技术如何高妙,第三是有什么美好的寓意。三部曲说完,就立刻命我们立定于某处,拿过相机帮我们拍纪念照。之后拔腿就走,不容耽误分毫,全然无视枕书的回应和提问。我尚以语言不通为由在后面多看两眼,拍拍照片,可怜枕书明明最想仔细观看,却不得不应酬,以不负朴师傅的好意安排。
如此下来,偌大一座佛国寺,竟半小时走马观花完毕。李先生将我们领到门口,跨上一台小摩托飘然而去。我这才恍然回过神,这大概是一位标准的对付外国游客的导游,所谓旅行团流水线的作业者。
但似乎又不合适再进去一趟,只好作罢。
之后到石窟庵。庵中石窟,是公元八世纪新罗的宰相金大城命令开凿,历时二十四年。之后洞窟湮灭,直到1909年有邮递员进洞避雨,才发现半坍塌的佛像与建筑。
从山门到石窟,山路要走半个小时。朴先生照例约定一个小时。我们刚刚下车,山上游客下来,要回庆州。朴先生即载了一位,风驰电掣而去。
果然是一位很努力的人。我和枕书赞叹。
山上都是松树,老干虬曲,松针如墨,树巅被夕阳照成金红色。山间行人大半是韩国人,着黑色或灰色长羽绒服,形容虔诚,也有年轻人飞扬跳跃,大体上,除了树木更加高古,气质上非常接近北京香山公园,尤其是路边挂满了红红绿绿的纸灯笼。
石窟庵建筑没有什么可看,只有石窟是此行精华。石窟前方后圆,前室是八部众,中间前后窟连接处是仁王像和四大天王像,主室当中坐如来像,两侧到背后围绕天部像、菩萨像、十大弟子像和十一面观世音菩萨像。
洞窟禁止进入,里面的雕像不能看到。信徒在洞窟前向如来庄重行礼祈祷,虔诚得令我们有点无措,匆匆瞻拜,低调撤离。
洞窟外平旷之地,据说可以望见东海,是观览日出的绝佳宝地。此时夕阳将坠,二人冻得面色铁青,也顾不上脑补胜景了。
下山天色已晚,朴师傅飞快把我们送到国立庆州博物馆,做前日仓促之行的补遗,二人都为朴师傅的贴心欢呼。枕书终于满意地看了佛教造像,买了三本图录,回民宿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