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沙元炳与之相晤距上次修禊水明楼,已是十多年了。沙元炳对冒无意于宦海得失是理解的,以汉代南昌尉梅福不满“王莽颛政”,隐于会稽,为“吴市门卒”的典故,和《列子》中“鸥鸟忘机”的寓言,对冒的行为作了肯定。金文学家元好问号遗山,曾任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等职,金亡不仕。工诗文,在金元之际颇负重望,诗词多伤时感事之作。沙元炳称之为诗史,并称赞冒鹤亭的诗作关注社会民生,和元好问的作品有共通之处。诗在赞扬安慰冒鹤亭的同时,也隐含着对袁世凯篡政的不满。在诗的尾联处,沙元炳还以温州为“东瓯名胜地”,对外放之人的不幸之幸聊作安慰。“筍舆”为竹轿,沙元炳说,我也爱温州的景致,等我闲下来,还要到你温州去游览呢,到时还要请你帮我付车马费哟!
冒鹤亭抵温州任之后,三次致函身在家乡的沙元炳,而沙元炳因“俗务如尘,才扫复积”,未遑及时作答,直到当年的腊月间,沙元炳才写下一封近六百字的信札答复。这封信讲了几件事:一是赞扬冒鹤亭寄来的诗作,说“元家居而亲文牍之劳,君服官而恣山水之乐,循诵佳撰,则嗒然自失”;二是对冒氏所辑王观的《冠柳词》的疏漏之处予以校正;三是冒鹤亭信函中提及他藏有三本《柏斋集》,沙元炳感叹自己“生平所未见”,而柏斋诗在《东皋诗存》和《五山耆旧集》中仅采得两篇,还自认为是“创获”,如今得此全集,可补二书之不足;四是谈朱章令的词作,说自己也曾经见到过,慨叹家乡的老一辈能填词的人本来就少;五是讲自己“九月间有五十自寿诗八章”,这次寄上友人刻印的油印件给冒鹤亭,“以供一哂”;六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城中收古董的收得一块“得全堂”的匾额,“长五尺,高二尺”“董思翁正书,汝九先生上款,巢翁跋其后”,全体皆完好无损,但古董店索价太昂,一时很难出手。因为这匾额是冒家旧物,建议冒鹤亭收购下来,而且这时正是岁末,正好跟商家讨价还价,问冒鹤亭是否有购回之意。
冒鹤亭在温州,热衷于地方文化的整理与传承,1915年,他将自己编辑的《永嘉诗人祠禊集》寄给沙元炳,沙元炳阅后,和诗一首:
癸丑淮南三月三,禊游同集雨香庵。景光不似山阴会,觞咏遥稽水绘谈。何幸客儿眠食地,得供遗老子孙探。芳辰触处成今昔,诗易愁人酒尚堪。
诗后题有“遥和《永嘉诗人祠禊集》韵,寄奉钝宦先生教”。诗写癸丑上巳日,沙元炳、赵日昌、谢仕选、许树枌等八人于雨香庵修禊之事,虽然这样的修禊远远比不上王羲之的山阴兰亭雅集,但在当时,八人也都曾饮酒赋诗以抒怀寄情,沙元炳还为这些诗作写下《癸丑三月三日雨香庵修禊诗序》。沙元炳等人一边饮酒赋诗,一边回顾了康熙乙巳年冒辟疆和王渔洋、陈维崧等水绘修禊之事,他们感叹时世沧桑,冒氏昔日的枕烟亭、湘中阁诸遗迹都湮没在“菜黄麦翠”之中,“茫然莫辨其处”,《诗序》中的这段描述可作为这首和诗中“觞咏遥稽水绘谈”的注解,表达了诗人对传统文化逐渐湮灭的忧虑。
沙元炳关注乡贤李之椿的事迹,冒鹤亭也对这位明末抗清志士充满敬佩之情。有一次,冒鹤亭发现了一条李之椿的史料,连忙写信告诉沙元炳,沙元炳“快慰无似”,并在复函中表示“侍郎清风亮节,炤耀淮海,今不能搜罗遗事,成一备传,亦后死者之耻也”,经过几年的努力,沙元炳终于写成了《明礼部侍郎李公备传》,这是后话了。同时,沙元炳还与冒鹤亭谈及编纂县志之事,讲述了自己收藏的自万历至同治的六次所修县志,以及自己编著县志的总体规划。沙元炳告诉冒,自己积数十年之购求,共收到乡贤的著述“百数十种”(以后增至二百余种)“钞本居其三四”,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沙元炳为编写县志所付出的心血。沙元炳还随信寄给冒鹤亭《县志纲要》和《沿革考》各一份,请冒鹤亭“垂教”。
沙元炳嗜书,冒鹤亭亦嗜书,共同的爱好使他们经常互寄书籍以共赏。1915年,冒鹤亭寄赠沙元炳《二黄先生集》和《霁山集》。《二黄先生集》,冒鹤亭刻印的浙江黄绍箕、黄绍第的著作。黄绍第为冒鹤亭中举时的副主考,黄爱才选婿,将女儿嫁给了冒鹤亭;黄绍箕为黄绍第之兄,兄弟均为清末著名学者。《霁山集》为宋末林景熙所著。林景熙(1242-1310)字德阳,一作德旸,号霁山。温州平阳人。咸淳七年(1271)进士。授泉州教官,历礼部架阁,转从政郎。宋亡不仕,隐居乡间教书,往来吴越间20余年,因而名重一时,学者称“霁山先生”。他曾冒着生命危险收拾宋帝遗骨,葬于兰亭,植冬青树为标志,并作《冬青花》和《梦中作四首》以抒忠愤。冒鹤亭在温州对这位温州乡贤当然是充满敬意,所以将他的作品寄给沙元炳。冒鹤亭并向沙寻访《五山耆旧后集》和黄氏《续东皋诗存》二书,沙元炳于五月九日复函告之:“《五山耆旧后集》未见其书”,他曾向通州人寻访,通州人也无法解答,有没有稿本存世,“亦不可知矣”;至于《续东皋诗存》,沙元炳答应让人抄竣后再寄给冒鹤亭。沙元炳鼓励冒鹤亭编辑一部“清代全诗”,认为这是一件“不朽之盛业”。因为“《霁山集》题者如林”,沙元炳意不能已,也欣然赋诗一首,自谦为“效颦”。此诗《志颐堂诗文集》题作《题鹤亭所赠霁山集后》,在沙元炳致冒氏信札中则另有一小序,序云:“钝公以新刊《霁山集》寄赠,赋诗奉酬,谨录乞教”:
君不见盘古遗骼成邱山,头触掌擘山亦刓。帝鬼无处乞骸骨,百朝京观徒孱颜。上餧乌鸢下蝼蚁,英雄竖子同饱耳。可惜平阳老架阁,终身不悟搴蓬旨。楼船载国沈狂澜,银牌空易寒琼寒,水云琴碎如意裂,哀词怨语流人间。三翻四覆到今时,诗家但赏门户奇。无字句处无声泪,汪鲍悠悠未足知。钝宦亦是有心者,勘定投吾及初夏。望帝催归故国春,桥山松柏梦盈把。长使后人哀后人,行间口血换新陈。吾看一曲冬青树,犹是先朝侍从臣。
诗中“楼船载国”四字,信札作“赵家脔肉”,前者当是抄录时改定。诗中“帝鬼无处乞骸骨”“望帝催归故国春”借用蜀帝化为杜鹃啼血归来的典故,当指林景熙不惧危险收拾宋帝遗骨之事;“诗家但赏门户奇。无字句处无声泪”批评诗坛只从艺术标准评定诗作,忽视了艺术作品的思想感情,以至《霁山集》中那些字字血、声声泪的好作品不为人知,称赞冒鹤亭为“有心者”。为了答谢冒氏的馈赠,沙元炳随函寄给冒氏新印成的“张季子诗”(张謇诗),冒氏得书极为欣喜。
冒鹤亭写给沙元炳的书信,有时趁回乡的友人转交。有一次,他趁友人张子霖返乡之便,带给沙元炳一封信和一些书册,沙元炳收到后,复函致谢。沙元炳高兴地告诉他,最近又搜集到乡贤的著述多种,可以让“尊著《如皋诗事》略有增益”。并且指出《续耆旧集》中“兄所未见者尚多”。沙元炳还告诉冒鹤亭,通州图书馆地址在通州南门外,“经理为昆山张弃云,其馆长则弟摄之。兄如赠书,寄通寄如均可”。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沙元炳和冒鹤亭在著述方面是互相支持、互相促进,资料互通有无、观点互相商榷,直陈己见、毫无忌讳,这种学术品格值得我们学习!还需要提出的是,从沙函中可以看到,冒鹤亭曾经写作过《如皋诗事》一书,应该说,这部著作对研究江海文化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但不知冒氏此书是否完稿、曾否付梓、书稿现存何处。
1915年的浴佛节(又称佛诞节、龙华会等。为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是佛教徒纪念释迦牟尼佛诞辰的一个重要节日),冒鹤亭夜宿寺院,观看放生善举,并赋诗寄赠沙元炳。沙元炳作《鹤亭寄示浴佛日宿觉寺观放生诗,遥和其意》:
五行大用趋火金,四海八荒同釜鬵。刀俎鱼肉不可说,生亦竭泽成枯鳞。
斗泥勺水生玺几,放生忽感钝翁诗。东嘉古刹未挂眼,遗风想见越人禨。
和平略窥浮屠书,学佛乃与坡翁殊。鸡豚菔芥一例饱,胸中别有牟尼珠。
嗟君政理通于禅,处办要会如烹鲜。临事乐开一面网,下视臝介无偏全。
庄言须达监河耳,侨心莫为校人喜。愿移泽梁视关市,跋扈风云看龙子。
我们知道,沙元炳晚年学禅,但他自称“学佛乃与坡翁殊”,苏东坡学佛正如王十朋《集注分类东坡诗》引师(尹)所说:“白居易晚年自称香山居士,言以儒教师其身,佛教治其心,道教养其寿”,沙元炳学佛与东坡、香山有何异同,这一问题不属本文讨论的范畴,但沙元炳坦承,他学佛是“鸡豚菔芥一例饱,胸中别有牟尼珠”,大有一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的意味,这大概与如皋人养生理念有一定的关系吧。在诗中沙元炳又说“嗟君政理通于禅,处办要会如烹鲜”,这又回到了道家老子“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理论,他劝告冒鹤亭临事要注意“网开一面”,表现出沙元炳的“仁政”观;接着的两句“庄言须达监河耳,侨心莫为校人喜”,一句引《庄子》、一句引《孟子》,可见沙元炳心灵深处还是一种“三教合一”的思想占据着统治地位。
1916年5月,冒鹤亭寄函沙元炳,表达了归隐家乡之志愿,沙作《鹤亭书示归志用太冲招隐韵却寄》二首,诗题中的太冲为晋代文学家左思,他作有《招隐诗》二首,其中的名句“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峭蒨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可以看出作者在大自然中得到陶醉的欣喜。沙元炳的诗这样写道:
别子时几何,荒忽异古今。即今复成古,惓怀托素琴。辍弦验成亏,三改青黄林。海大波浪恶,矫首元云沈。翩然堕灵羽,惠我以归音。披拂故山桂,自发淮南吟。高门述潜曜,望旧悬幽襟。短发不受栉,何由恋华簪。
迷阳滋雨露,结势缘荆榛。举足投何许,不如无趾神。抗心慕神仙,乃遇梅子真。埋声关市中,会稽非要津。挥手谢歆雄,志屈道已伸。暴风无时休,泰岱终成尘。大韬不自解,造物宁私仁。去住宜早计,生命安得辰。
诗中的“荒忽异古今”“海大波浪恶”“暴风无时休”表达了沙对袁世凯篡政以后局势的感慨,沙元炳坦直地劝告冒鹤亭“去住宜早计”,意在促成冒的辞官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