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

莲生

□张涢

眼看麦子就要熟了,莲生却疯了。

莲生十六岁。推荐上高中的名单中没有莲生的名字,而是村支书的儿子吴铁良,莲生想不通。他的成绩一直是好的,吴铁良的成绩不好,吴铁良能上高中,他却不能。

莲生想不通。他一天不说话,只是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屋门口,木然地看着檐前的日影或雨滴。一天又一天,他只是眼睛定定的,一声都不响。莲生他爹见了,只是叹气,知道不好了。

大家都说莲生疯了。

麦子要收割了。阳光明晃晃地从云中垂下来,照在屋前的场地上。一只鸡脖子一抻一抻地踱着步,伸开一个翅膀一条腿,探个懒腰,抖擞羽毛,拉了摊屎。莲生还是坐在门口望着。

莲生的爹常年气喘,下不得地。莲生疯了之后,他爹每天坐在莲生身后的小凳子上批竹篾,批得薄薄的。大腿至膝盖处披着一条藏蓝色劳动布围裙,批好的竹篾,一根一根衬在藏蓝围裙上,用刀将细小的毛刺刮磨干净。竹篾一条一条又薄又长又软又平滑。批够了就开始编竹篮子。

莲生他爹做细致活儿,人也爱干净。鸡子拉的那摊屎,他是看见了。他轻轻唤莲生:莲生,莲生,把场上鸡屎铲了吧。莲生不动,也不响,定定坐着。忽然一阵风来,半天的云前仰后合,被风赶着,场地上暗一阵明一阵。鸡也跳开了,啄两下墙脚的砖缝……

“天天坐在屋里厢么,就像一只瘟鸡了。”莲生他爹边嘴里咕喃边慢慢起身,掸落腿上的竹篾花,准备从莲生身边到场地上铲鸡屎。右脚跨出了门槛,左脚刚要抬起,莲生腾地一下站起来。他爹惊住了,悬着的左脚不知进退。

莲生一个转身,从开着的后门蹿到屋后。屋后那棵大杨树枝叶繁茂,褐色的树干,很粗壮。莲生抱住树干,蹭蹭蹭爬上树,双手攀住一截树枝,轻轻一荡,身子落在了屋瓦上。

莲生他爹追到屋后。莲生的右胳膊已经抱住了屋顶上的烟囱,左手左脚向外伸开,把自己拉升成一面示威的旗帜。莲生他爹抬头望着莲生,莲生抬头望着天上的云。云走得很快,像要把那面旗帜一起带走。

那面旗帜开始狂舞。烟囱的砖被莲生一块块掰下来,他将砖块往身后乱扔,砸得屋瓦一阵阵“哔剥哔剥”地碎裂。莲生他爹在杨树底下跳脚拍腿,一阵气急,头再也抬不动了,腰背往前倾,两只大大的手掌撑住膝盖,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气喘声。

大家都说莲生疯得厉害了,要送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治疗一段时间,莲生的疯病像是好些了,回家。回家来,他也只是每天坐在门口,望着虚空,不响。他爹还是坐在他的身后批竹篾编篮子。

到了秋天,云很高了。莲生的疯病又发作一回。那天,风有些凉,门前场地上没有一点声音。莲生起身向河边走时,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莲生他爹编篮子入了神,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莲生他爹追到河边。莲生双手拍着胸,向水里蹚去,水没到小腿的一半。忽然他大吼一声,身子一倾,扑到水里,水花惊跳起来……

莲生又进了精神病院。

进了出,出了又进,反反复复。从少年折腾到青年的莲生终于痊愈了。大家都说莲生的疯病好了,据说是吃了什么秘方。

莲生不疯了,还是很少说话。

莲生他爹卖了好些亲手编的竹篮,又跟人借了些钱,为莲生买了一张朱红大漆雕花大床——床架上雕着龙凤呈祥、花好月圆。惹得很多乡邻都来看。媒人说了好些姑娘给他,都没成。曲里拐弯打听到莲生少时得过疯病,床再好,都不愿跟他。

莲生六十多岁了,没有成家。他睡的床仍是那张朱红大漆雕花大床……檐前的日影起起落落,云彩或紧或慢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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