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凉
□张兵
连日的酷暑,让人感到无所适从,夜晚站在阳台上,吹着凉爽的风,通体愉快,令人不由想起小时候纳凉的场景……
纳凉,也叫乘凉。夏日田间干活,太阳毒辣,人们感觉吃不消,找个树荫处坐下,喝口茶、吃片瓜,是乘凉;吃过饭,在屋前屋后,找个太阳晒不到、风儿吹得欢的荫凉地带坐下,唠唠嗑、打个盹、睡个午觉,也是乘凉;但最令我难忘的还是晚上乘凉,一家人、一村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倾巢而出,在自家院子、在门前空地、在稻谷场、在巷子里,甚至在屋旁小竹林小树林里,“纳凉玩月,到处有之”。
这样的乘凉一般分三个阶段:晚饭——乘凉——睡觉。
忙作了一天的父老乡亲们,回到家,将农具稍作整理,待到天色渐暗后,就开始准备晚上的乘凉了。先端出几盆水,把要乘凉的地方洒上一遍,再拿出大扫帚清理干净,搬出小方桌、凳子、竹床、凉榻之类的物什。不一会儿,妈妈端出饭菜,晚餐也正式拉开序幕!由于是农忙季节,一家人都很辛苦,所以饭菜比平时要丰盛一些,大多时候还搞点酒,啤的或者白的,伴着一碟毛豆米、一盘青椒炒鸡蛋、一份咸鱼或咸肉、一碗腌菜。还有一样似乎整个夏天都吃不完的“时蔬”:空心菜。这可不是饭店的“蒜泥空心菜”:糊达达的,满口蒜泥味。我们只挑最嫩的菜头,洗净、香油热锅、爆炒数十秒即可,鲜润青翠、菜香四溢、清爽可口!但这还不能体现农家人的心灵手巧。在物质相对贫乏的岁月里,同样一道菜,我们广大人民群众总会做出新花样、新高度,空心菜也不例外!挑出最嫩的菜茎、摘下菜叶、用手撕成窄窄的片丝,再洗两根刚从地里摘来的红辣椒,切成一样大小的丝,香油热锅,放入蒜片、红椒丝爆炒10秒左右,放入菜茎丝,加入一点盐和一点猪油,继续大火翻炒几十秒钟即可出锅,红绿相间、青香扑鼻,一盘好看又好吃的“炒空心菜茎”便呈现在你的眼前。菜茎本身那种甘脆清爽,配上红椒的丝丝辣味与甜味,无论就着干饭、稀饭,抑或下酒,都是极好的。
可惜,从老家出来后我就再也没看过尝过了。每每想起,妈妈菜园里摘菜、灶台边忙碌的身影,便一遍遍地浮现在眼前……
吃过晚饭,是乘凉唠嗑的好时光。有的利索地收拾好饭桌;有的搬出电视机,放在门口、接上电源、调好频道;男人们点上一根烟,乘着三分酒意,或扯着嗓门或搬条凳子挪到一处,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农桑之事自然是重点:哪天下秧、哪天割稻、哪天打谷。还有用电、用水、用犁的问题,水泵村里就那么几部,哪天轮到了,连夜就要抓紧灌溉。拖拉机也就那么几台,合计着什么时候去请最合适。特别是家中没有劳动力的困难户,稻子还躺在田里呢,但农事不等人啊,商量着什么时候去帮个忙。最美的是顽童,乘凉场成了他们的游乐场,他们一会儿窜到东头、一会儿藏身西头,一会儿追扑流萤,一会儿互相打闹,一会儿低头密语,一会儿“枪炮隆隆”。还有一些比较安静的孩子,聚在村里最会讲故事的老人的竹床旁,听着那光怪陆离的神仙鬼事……
如果运气够好,晚饭后还能吃上一块井水冰镇的西瓜。新鲜的西瓜或用绳索捆好悬之于井中,或放在盆子里用井水浸泡数小时,这时取出剖开,一刀下去,“咔擦”有声,凉气四溢,还未食,便已感到周身沁凉。
这其间,最忙碌的要数勤劳的母亲们了!她们带着自家大娃,刷碗,给栏里早已叫个不停的家畜喂食。然后打一盆温水,把床上的凉席、外面的竹床抹上一遍,一来为了清洁,二来经过温水擦拭后,晚上睡在上面不粘糊、较凉爽,接着就开始招呼一家大小洗澡,村里村外,母亲呼喊自家孩子的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一家大小洗漱完毕,在凉榻、竹床上坐定,她们又收拾换洗衣服,趁着月色,来在池塘边,蹲在石板上、抡起棒槌,“哗啦啦”“棒棒棒”……塘边轻轻摆动的垂柳,波光粼粼的水面,妇女们银铃般爽朗的笑声,那情形不禁让人想起李白那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经典名句。
在这样一个纳凉之夜,一家人分工明确,忙而不乱、杂而有序。艰苦的劳动、恶劣的环境、日复一日的重复劳作,并没有消磨他们对生活的热情。相反,更让每个家庭磨合成一台运转精密、动力持久的机器,大家知根知底、配合默契、永不停歇……
喧嚣终去,睡意袭来。这个时候估摸也只有晚上九点光景吧。大城市的夜生活还没开始,但对于农忙季里战天斗地的乡亲们来说,保持充足的睡眠比什么都重要。有经验的老农更知道,早上四点到七点,不要等太阳冒“火星子”时,是一天中干活的最好时段。等着看吧,明天不消四点多钟的样子,田野里就到处是忙碌的身影了。
在蒲扇的轻轻拍打下,孩童们渐已入睡。母亲们停下扇子,摸摸孩子的身体,嗯,不再燥热,于是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回到屋里睡了。大一点的孩子被惊醒后,吵着非要和爸爸睡在屋外,奈何不了,也就随了。罩上蚊帐、点上蚊香、放个枕头、放把蒲扇、放个手电筒,很快便进入梦乡。
“纳凉而凉逐之生”,到了深夜,凉意渐浓。三三两两的竹床旁,又会出现细心的母亲们的身影。她们不放心,看看自己的男人、孩子们是不是光着膀子睡着了,有没有盖点东西保暖,看看蚊帐有没有罩实……乘凉,也就跟着母亲模糊的背影,走进屋里、走进夜的深处。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沾满了我的手臂。我起身来到女儿的房间,轻轻地推开门,看看空调多少度,看看她有没有盖床毯子。尽管没有田野的风儿相伴,没有清凉的露珠滑过,没有蒲扇的轻轻拍打,没有聒噪的蛙声环绕,但她酣然入睡的样子,也让我心满意足了。
“遥想纳凉清夜永,窗前微月照汪汪”。让我流泪的,也许不是这难忘的纳凉之夜,而是母亲那忙碌不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