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主人”唐吟方

“雀巢主人”唐吟方

□刘涛

唐吟方的画室我去过几次,三十多平方米,在顶层,朝北的一排窗户对着圆明园正门,是个眺望风景的好地方 。

他住的小区位于海淀老镇成府路的北端,西边是北京大学、东面是清华大学,皆一箭之遥,吟方取了一个“清燕堂”的室名。“燕”明指燕京大学,暗指北京大学。现在北京大学所在地乃燕京大学的旧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高校院系调整,撤销美国教会办的燕京大学,把城里的国立北京大学搬来了,可谓雀占鸠巢。“燕”在安闲休息的意思上通“宴”,而“宴”可以写作“晏”,所以这室名后来改成了“清晏堂”。说来也巧,吟方从中央美院毕业后在《文物》杂志做古代书画栏目的编辑,办公地点就是老北大的红楼。吟方一九九九年才拥有“清晏堂”。此前,他还用过一个“雀巢”的斋号,书画署款“雀巢主人”。“雀巢”二字,同事间有人以为唐吟方有嗜饮咖啡的洋化倾向,称他为“麦氏唐”。其实吟方的生活习惯很传统,饮食恬淡,洋饮料一律不喝。记得他以前来我家还愿意喝,只需一盏白开水。二〇〇一年他到欧洲游历一圈,从拍回的照片看,他还是那身随便的穿着。他与朋友到日本、香港地区办书画展,出于礼貌才在瘦削的身上套一件深色的西服,好像架在身上。关于“雀巢”的由来,唐吟方写过一段文字:“近年作画,最爱画鸟,家中所存画卷及鸟者甚多。……友人纪红兄以吾作画多鸟,打趣称吾画室为‘雀巢’,遂因之。”

工作之后的一段时光,他时而住在老美院十二楼浙江老乡吴敢的宿舍里,时而住在文物出版社分给他的那间集体宿舍里,时而出差外地顺道回海宁看望父母。唐吟方说他看中“雀”与“巢”二字的组合,含有理想的成分。按我的解读,“雀”是比喻居无定所的飞来飞去,“巢”是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他终于在北京安“巢”,“雀”依然出现在画面上,是他常画的一种题材。那雀多是简笔为之,可谓吟方画中的一种图式符号。他的“雀”常常歇于浓荫之下,其状憨厚,似乎寓意某种生存的状态。一次,老辈画家廖冰兄先生看到了,戏称他“唐风眠”。吟方画面上的“雀”,有时一只,有时两只,最多三只,好像还是与“巢”有关,尽“巢”是不用画出来的。

唐吟方擅长散文小品,报章杂志上时有发表,颇得读者好评。他历年所积的掌故文字,大多未发表,热心的朋友羊晓君、张建仑先后为之印行了两版,唐吟方将这本集子名为《雀巢语屑》,送与四方好友。“雀巢”成为书名之后,在吟方那里又多了一层意思:“这些专谈掌故的文字,是我在各种‘雀巢’里啾啾啁啁发出的鸣叫声 。”

唐吟方的文章,是理性的通达与人的体恤浑然一体的那一类,有文有笔有思致,而且善于用简洁的白描手法造境。《雀巢语屑》不只是记人记事,在他“啾啾啁啁发出的鸣叫声”里,也有品评的质言:

吴作人字温而雅,墨显而笔隐。黄永玉字有骚人气。黄苗子字,才思过人而衷气略欠。赵朴初字具庙堂气,其体似东坡,题匾最宜。以画法营字,当推李可染,苦心孤诣。王学仲字有才无体。启功字如逊位皇族,有典型而精神漓散,题跋小字为佳,大字空瘦不称。王畅安字爽畅自适,中正平和,有丈夫气。徐邦达字有佳人相,临风生怯。董寿平以画家之身作书,其字甚得古法。这样的文风,大有《世说新语》那种简约通脱的遗韵。年初,我得到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雀巢语屑》,这一版,文博界人士尊敬的老前辈朱家溍先生题写书名,古典文学专家吴湛垒先生为之序引,两位都是浙籍学者。这一版还配上大量图片,许多是难得一见的书迹。如杨绛临褚遂良《雁塔圣教序》的日课(上有钱锺书先生用笔帽代笔钤的圈);启功先生“作香烟缭绕之状”的飞白书;蓝玉崧先生师大附中时代的字(写于一九四一年,其同学史树青所藏)。最近两年被一些中年书家拉进“流行书风”行列的韩羽先生,书中也有一幅字迹,有些笔画接近中央美院雕塑家钱绍武。

我与唐吟方交往已有十余年了,觉得他有点让我说不明白的个性,权且称之为各色吧。在我看来,唐吟方的各色是自信和固执的结合体。他有自己的观察方式,常有独具只眼的观察分析,而且事后常被应验,这就支持了他的自信,也加强了他的固执。但是,当他用文字表达自己的看法时,多取克制的态度,含而不露,文质彬彬点到为止。在《雀巢语屑》中,他对于自己内心景从的老前辈,不作溢美之词;那些为众人诟病甚至痛恶者,他并不因人废字。所以我们能在《语屑》里看到康生一九五九到一九七八年之间四次为《文物》杂志所题刊名。他说:“写这些当代掌故,也是为了保存一些不为人们注意的真相;许多细节比那些大的叙事更接近本人。”

唐吟方好读书,好看展览,好收藏,也好交游。他中学时代作画得到嘉兴名士沈红茶先生的嘉许之后,就与老辈人物结下因缘。在浙江,他接触的前辈多是书画篆刻家。一九八八年负笈北京,毕业后又长期在北京文物系统做编辑工作,采访,约稿,看展览,还有饭局的应酬等,有更多的机缘与专家学者交往,艺林见闻更广。李一氓、钱锺书两位先生生前用过的印章,他都一一看过。在老辈那里,尽管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偶有所及,隔代的年轻人听来却是新鲜。老人是一本书,他们的沧桑,后学晚辈抚今思昔一想,比读史书更容易生发历史感。吟方有文心,对前辈的过去总是抱一种求知的好奇,一种人性的同情,而且默识于心,笔记于册。老辈所谈的画理,示范的笔墨技法,还有那一封封鼓励、提携、引荐的信函,赠送的书画,都在传达人间的暖意,成为吟方的生活经历,又在他那里转化为精神的方舟。我想,吟方作画徜徉在南方竹林、吴越山水、古代人物之间,固然受了浓浓乡情的牵连,笔墨里分明也有魂牵梦绕的绵绵眷念。

已过不惑之年的唐吟方,业余时间不是读书就是写字画画,最近他喜欢画简笔人物,宽袍大袖,若汉画晋壁画中的形象。他特别欣赏古人用笔的气韵,认为好的写意画可以当书法欣赏。他喜好流荡的笔势和优雅的笔致,结构放到次要地位,所以他的字有些怪。我曾建议他注意结构的擒纵关系,不妨临临帖,定一定间架,或许会有改观。而他还是我行我素,继续写他那笔文人字。

(《新月故人》,唐吟方著,文汇出版社201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