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金泽

猫咪金泽

□ 苏枕书

今年五月中,我家遭遇了一件事。素来健康活泼的猫咪玄米突发乳糜胸,送医后的当天夜里,在从周的眼前、怀抱里遽然离去了。

玄米是2010年秋初来到我家,当时我们尚住在北河沿,白小姐才两岁,风采照人。想着给它找个小伙伴,便看网上的领养信息,从天通苑抱回了刚刚满月的黄白小毛团。

据说幼猫出生后七十天内,是跟着母猫学习种种技能、情感表达、社交技巧的时期,倘若这段时期没有好好学习,未来可能永远无法习得。回想起来,有许多属于猫的技能或特质,玄米似乎都不太会,这也让它一直保留了少年的情态。

与玄米相比,白小姐则完全不可捉摸。在它来到我家之前,有过大半年的流浪经历,据说还曾遭遇遗弃。它美艳、机敏、果决、孤傲,对食物有过度的热情及焦虑。玄米的到来一度令它非常愤怒,对这团不知深浅、总是跟在后面喵喵喵喵打滚儿的毛球,白小姐常常毫不客气痛打一番。而玄米泰然接受,终其一生,都对白小姐礼敬友爱。

从前,我们草率地以为,玄米应该比白小姐更长寿——它不挑食,爱运动,无忧无虑,年年体检都被大夫表扬。但凶险的乳糜胸病象发作只在朝夕之间,当医生还在准备玄米次日的手术、我还在想着为玄米转院时,竟传来残忍的凶信。是一瞬间呼吸不畅,想象中起死回生的抢救没有起到作用,寄托了我们无尽爱意、却十分脆弱的生命,突然消逝了。

而在四月末,我们去年九月初送养的一只猫咪的主人说,猫毛过敏严重,可能要转送那只小猫。当时与从周讨论,既然如此,不如将猫咪接回家。从周犹豫:白小姐和玄米年纪都上去了,家里地方小,再来个小猫,它们恐怕不高兴吧。又过几日,这位主人说,换了一种过敏药吃,还是不舍得送走猫咪。

那只小猫是去年夏末,从周在小区地下室发现的。起初听到电梯底下有响亮的喵喵声,担心有猫咪困在什么地方,苦苦寻觅,在地下二层发现了一只出生没几个月的小黄猫。长手长脚,四爪皆白,长耳朵,小尖脸,嘴巴一圈亦白,像戴着小口罩。一见我们,嗓门更大,直扑到从周怀里,对从周的手指又咬又舔。我们回家取了猫粮和水,放在小盒子里给它。它嗷呜嗷呜大吃大喝,虽然我们都不说,但知道都很想把它带回家。猫咪对我们有神奇的吸引力,说不清是母性膨胀还是生命之光照耀,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舍得离开,任它回到黑暗的地下室里去。

一连几日,我们都去地下室添粮水,确定这应该不是有主人的猫咪,或许是与大意的猫妈妈走失,或许……长安居对人而言尚且大不易,何况小动物?不敢想象。犹豫了数日,终于很有自知之明地放弃将它抱回家,而是决心为它找个主人。既然如此,就先起个名字。黄猫、大嗓门——不如就叫“黄钟大吕”的“大吕”。抱去小区内宠物医院做体检,大吕丝毫不惧,非常冷静地坐在大夫怀里,为它拍了照片与视频,附上收养条件和信息,发到网上。

为猫找领养人并非易事,很难轻易放心将猫交给网上的陌生人,要遵循严格的收养制度来筛选领养人,以免猫咪遭遇厄运。

大吕运气好,照片一发出去,就有很多人说喜欢——小猫通常更容易找到领养人,最近黄猫又格外流行。有一位认识多年的姐姐,从前也养过猫,说她有一位朋友非常喜欢猫,想领大吕回家。熟人介绍,总是比较放心。一番联络,对方果然非常喜欢大吕,领养的事就这样定了。

一般猫咪到新主人家,都会被起个新名字。譬如从前在我家的瓜片,后来去了朋友家,更名正山小种,以示开始新生活。大吕的过去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去新家后仍用旧名。回想起来,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有些潦草,一开始就没有进入我家猫咪“茶名”的系统(白小姐大名玉露)。大吕到了新家,新主人时常会发些照片来,小猫长得飞快,新家环境也比我家宽敞许多,更有自动喂食器、电动猫厕所等种种高级家具。我很为大吕感到庆幸。

五月上旬,又看到大吕主人发的文章,说过敏药依然无效,不得不为大吕寻找新家。与从周商量:就把它接回来吧!但数日之后,玄米突然离开,我与从周心灰意冷,不再愿意收养新猫。于理而言,我们接回大吕,对大吕主人而言也可放心,免去寻觅新领养人的风险。但情感上实在不能接受新成员。尽管我深知,世上有无数流离失所的生命,我应当尽力给它们安全与爱的环境。虽然将猫圈养在斗室,白天都没有办法陪伴,要为它们绝育,不让它们外出——不知道算不算“安全”或“爱”。我没有自信,没有办法揣测猫的情绪。反倒是我从猫身上得到太多,譬如长久的等待、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我很惭愧,也常常惶恐。

从周最后拍板,接回大吕:“之前约好的,如果玄米还在,一定能跟大吕玩到一起。”

大吕回家时,带回了自动喂食器、电动猫厕所。前主人很惆怅,我们也说,想猫了随时来看。

那是玄米离开后的第三个七天,家中供奉着玄米看芍药花的照片,镇日燃着线香,播放佛经或者弥撒曲。我们也不知道玄米是否喜欢如此,更多仅是自我慰藉。非得要被“失去”最切实地折磨,才能稍缓我没有给玄米更多陪伴与爱的愧悔。

大吕来到新家,心情颇不宁,整天只趴在阳台飘窗的角落,不食周粟般地坚拒罐头,对从周卖力钻研的猫饭(煮鱼、煮鹌鹑、煮鸡胸肉、煮牛肉,白小姐尤爱吃鹌鹑,肉虽不多,或许是让它体会到猎捕的错觉)更是不屑一顾,只愿意咯嘣咯嘣吃自动喂食器里的猫粮。我想,大概自动喂食器给了它自食其力之感,人类对它而言毫无意义,自然无须理会。

它也常常在屋子里焦灼转圈,直着嗓门大叫:“喵嗷呜!”人听不懂猫话,担心无济于事。从周气馁:“咱们给它名字起坏了,黄钟大吕,声音太高。‘大吕’又音近‘大驴’。”我不许他这样说猫,但“大驴”二字实在震撼,过耳不忘,心道不妙,看来要改名。

叫什么好?茶名里倒也还有堪用的,但大吕的年龄与白小姐、玄米已差一辈,在名字里也应有所体现。用著名藏书之所的名字吧!猫咪自古便是保护图籍的功臣,配得上这些现成的佳名:足利(学校)、杏雨(书屋)、蓬左(文库)、静嘉(堂)……叫来叫去,不如就“金泽(文库)”?镰仓时期北条实时创立的文库,江户时代已衰落,藏书流散各处,多入秘府,许多书籍都能见到藏印“金泽文库”。况“金”也与猫咪毛色相符,与白小姐的大名“玉露”更是般配。

如此,新名就定了。

玄米断七之后,我们心情稍平,对金泽也开始有更多关注。猫咪各有各的脾气,不能勉强,要多多观察,尽量了解它的喜恶。大约过去一个月,它终于扩大活动范围,对不大的家充满探索欲,每一件东西都想摸摸,都想摔在地下。我们没脾气,一边捡东西一边留心把东西放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金泽曾摔断过左后腿,因此坐下时会支棱一条腿,但跑跳皆灵活无比,特别喜爱家中自制的猫爬架,常常从房内窗台飞奔而出,蹭蹭蹭连跃而上,高踞架子顶端,俯视全场。一会儿又蹭蹭蹭下来,回房转一圈,哼哼一声又跑出来飞身上架。

和白小姐的大名一样,金泽这个名字叫起来有些郑重,日常则是金金、阿金、小金一通乱喊。

“它毕竟不是玄米。”有时忍不住这样说。

“每个猫咪都是天使,怎么能把小金和米米比呢?”从周会立刻纠正。

“可是,你心里也是最爱玄米的吧。”

“那是自然。”

我们常常想起与玄米的往昔。以前从周的工作还没有现在这样艰苦,平时有很多时间陪伴玄米,给它拍照片,陪它玩,带着它出去遛弯。因此玄米见过天安门,见过东华门,见过南池子,见过夜色里宫墙的轮廓、花树的影子,进过可以带宠物的小饭馆,坐过自行车,在我们的帽子里睡着过。后来,我们从北河沿搬到八里庄,又到石佛营,乃至今日更远的地方。我们颠沛流离,不断远离城中心,可以陪伴猫咪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们与玄米的时光不可复制,也是我们永远失去的青春。

白小姐似乎很喜欢金泽,虽也有不胜其扰的时候。金泽深知白小姐地位尊崇,玩心大起时想要埋伏白小姐,却往往虚张声势、做一通张牙舞爪的花动作,顷刻便被白小姐扑倒在地,饱以老拳。平时,白小姐像柔云一般,飞行与走动都没有声息。而打起架来则如闪电,迅疾准确,我们非常佩服。

“咕呜呜呜呜。”白小姐发出威严的怒吼,却精神抖擞,浑身雪白的长毛波浪般起伏,非常得意的样子,并不是当真生气。

从周买了两只白色的小毛老鼠玩具,金泽非常喜欢,又扑又咬,叼起来抛很高,又扑上去,乐此不疲。毛老鼠常常滚进柜子底端,金泽伸长小白爪够来够去,总有够不着的时候,很着急,喵呜喵呜,娇憨至极。我们赶紧帮它取出毛老鼠,看它继续扑来扑去。

——金泽接受新环境了吗?在我们家开心吗?想念旧家旧主人的时候怎么办?未来会如何?

想到这里,总是莫名其妙惆怅极了,忍不住要抱起猫,拿鼻子碰它鼻子。金泽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狡黠又冷静,一如初见时,忽而又凑上来,舔舔我的鼻子,看看我,再舔几下。哦!我们是一家人、哦不,一家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