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柿子树

记忆深处的柿子树

□吉光

家是童年的城堡。已经消失的家,是游子记忆中的圣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犯了念旧的毛病,近来,我经常想起我家的老房子,想起草房前的柿子树。

老房子共有两排,前面一排是叔祖父家居住的,我家住后面一排。一排是三间草屋。这草屋是曾祖父手上建的,泥墙草盖。母亲告诉我,当年曾祖父租种了东家的土地,是东家帮曾祖父盖了前后六间草房。后来,曾祖父又在两排主屋的两边盖了不少草房,经过土改、解放前后的动荡,又只剩下前后两排主房。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曾祖父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创业者,他出生在一个只有一间带一披的“顶头虎”泥墙草屋里。从小就立志摆脱贫困,为子孙后代打拼一份家业。

小时候,我总觉得我家的堂屋(主屋)空间大,家中宴请,能同时摆四张方桌。长辈说,这样的面积叫“丈四大六”,就是进深一丈四尺六寸。这样的规制是农村草房中是面积最大的。不过,草房的檩木不粗,椽木也很小,而且档距大。这样的结构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建房成本,然而也足以承载草盖的重量。房子的质量实在不高,可我总感到这个家冬暖夏凉,是我的安乐窝、避风港。我在它的庇护下,出生、成长,从幼儿、到少年、到青年,1977年参加高考后,才离开了这简陋而又内涵丰富的“草庐”。

从我有印象起,堂屋靠北墙放一个大的盛柜,柜门朝上,主要是装稻麦的。盛柜正中的上方,我小时候总称之为“菩萨面前”。一直到1966年5月之前,那里总是悬挂着一幅字,“天地君亲师”,是民国书法家朱南金的手笔。我问父亲,五个字是什么意思?父亲解释:是教导家中的每个人要敬畏天地,尊敬毛主席、长辈父母,还有老师。今天回想起来,朱先生写的那五个正楷大字真是书法中的极品,严谨致密而又丰润端庄。可惜,“文革”熊熊烈火燃烧的时候,这幅书法杰作被我亲手扔进了烈火,“菩萨面前”换成了伟人像。其实,张贴伟人像的同时,可以把“天地君亲师”收藏起来,两者并不矛盾。我当时十岁,真是少不更事呀!1996年,我主持编修《海安县志》期间,发现了一份朱南金先生的书法作品,书法家谭政民先生评价说:“朱先生的功力,我们无法达到。”我把朱先生的作品照片安排在志书前的彩页里,记录了海安书法史上的一座高峰,私下里,也是感谢朱老先生给了我传统德育最早的启蒙。

门前的天井不宽,天井的右前边,生长了三棵树一株草、一棵黄杨,一棵栀子花、一棵柿子树,柿子树的脚下生长着一株瓷边万年青。老人们都说,瓷边万年青是治心脏病的名贵中药。黄杨,每年秋季,黄杨树上都长满了奇怪的小果子,样子像一只只微型的“花鼓”。栀子花树,夏秋季,雪白的花朵盛开的时候,散发出阵阵幽香。我家天井里最大一棵树是柿子树,挺拔高大,远远超出了我家和前面叔祖父家的房顶,柿树的树干粗壮,树皮粗粝结实,呈黑褐色,树冠如伞盖,椭圆肥厚的树叶层层叠叠。柿树的冠盖下,遮蔽住黄杨和栀子花,也遮阴了天井下的一片地方,有一半支撑在叔祖父家房屋的上方。

就在柿树下,我脑子里印下最甜蜜的回忆。我居然记得,夏天的傍晚,奶奶帮我洗好澡,让我睡在童床上,童床上还撑起了帐子,童床就放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柿树下。奶奶在帐子外边干活,我躺在童帐里,真是无比舒服、无比惬意。当时我也就一岁左右吧?居然能形成了这样的记忆,至今不忘,真是奇怪。

也就在柿树下,我听到了许多新奇的逸闻趣事,有的我听懂了,有的故事我似懂非懂,不管如何,这让我感知到世界的宽广、深远和奇异。比如,叔祖父曾有一次说起,民国二十年高邮发大水那会儿,韩三爹、张四爹到灾区视察灾情。那天,大水极目汪洋,高邮挡军楼决口处波涛汹涌,场面惊心动魄。韩三爹、张四爹分别站立在两条木船上,有人远远地看到,韩三爹站立的船头下方,倒映了一条蟒蛇的水影,张四爹站立的船头下方,倒映了一只百脚(蜈蚣)的水影。由此,从高邮抗灾工地上传开了,说韩三爹是蟒蛇精转世,张四爹是百脚精投的胎。叔祖父说:“大人物总是有来头的!”叔祖父说的故事,我囫囵吞枣地记住了,但我并不知道民国二十年是一个什么时间概念,韩三爹、张四爹是谁,他们与蛇呀百脚的又怎么扯上了关系。直到好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民国二十年是1931年,那一年苏北里下河发生了洪涝大灾。韩三爹、张四爹分别是海安的韩国钧、南通的张謇,他们俩是北洋政府时代隶籍苏北的名公巨卿,他们都曾造福乡里、德高望重,韩国钧先生排行老三,张先生行四,曾祖父、祖父辈分的人都称他们两人为韩三爹、张四爹,都不直呼其名。然而对于“投胎、转世”之说,我一直认为是无稽之谈。直到近几年,我读到曾国藩、林彪等人的传记,才有所感触,原来当年叔祖父说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凭空想象,那些传说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很深的渊源。

柿子树下的“精神产品”让我“消化”了几十年。柿子树上的“物质文明”也让我从幼年享受到青年。秋季,树冠里结满了柿子,可谓硕果累累,每年都是如此。到了柿子由青色转成橙色的时候,鸟儿们由四处云集而来,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它们对柿子的围剿就要开始了,这时,我们和叔祖父家一起,提前行动,用长长的竹竿,把柿子敲打下来。柿子整齐放好,摆好一层,敷一层草灰,在家中放着,用不了多久,柿子就捂红了,可以吃了。那年代,农村食物很单调,每天起码两顿薄糁儿粥,每次喝够粥,放下碗,摸摸肚子,还心满意足地想,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呢。在这样物质十分匮乏的日子里,能吃上甜蜜而又清凉爽口的柿子,该是怎样奢侈的享受?

柿子树以及栀子花、黄杨,还有那株瓷边万年青,于1980年倒掉。那一年,我家近百年的草房从原址拆走,搬迁到一处新的宅基地。叔祖父家的房子也得以在原址上伸展了一下,柿子树们则遭到灭顶之灾,彻底消失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家变换了多次,农村老家的“根据地”已不复存在,如今已在县城居住生活了好多年。时过境迁,世事纷扰,过往的许多记忆都已淡忘。

就在不久前,草屋前的那棵柿子树穿越时空,突然出现在我怀旧的梦里,柿子树苍老而又茂盛,高高耸立,枝丫上,绿叶下,长满了层层叠叠的果实!

这个奇怪的梦让我想到了许多:树是有生命的,当年,曾祖父栽种了它,精心培育它成长、壮大,它也忠心耿耿地执行着曾祖父的嘱托,源源不断地把甜美的果实传递给主人的子孙后代,年复一年。我进而又想到我家的老屋。老屋老旧、简单、普通,然而,就是在这片老宅,有着曾祖父精心的“顶层设计”:他用流韵千年的传统道德文化,给予子孙后代以恒久的精神抚慰,用常绿常新的树木,为子孙后代提供连绵不断的甜美和芬芳。曾祖父是要永远指点着、庇护着他的子孙后代,一直到地老天荒。

我为什么到今天才看懂了曾祖父的苦心孤诣?一处简朴的草房就蕴藏着如此的深谋远虑,那些寻常巷陌、深宅大院,该有多少美好愿景曾经梦想成真,又有多少兼权熟计化成了泡影?如今,大量的物质文化遗产被毁,是因为后人对先人们良苦用心的不理解,还是有意漠视?

岁月之河在流淌中,有得到,也有失去,这是自然规律。“记住乡愁”,是呼吁今天的人们珍惜和保护尚存的人类文化遗产。有古树可以触摸,有老屋可以走进的乡愁,是温馨的,心灵有所归依的。我家的老屋和柿子树,只能出现在回忆的虚拟空间里,难免带着遗憾和伤感。所以说,乡愁有两种不同的质地。不过,不管什么质地的乡愁,其中最坚韧的内核,都是对祖辈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