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忆海老

小忆海老

□杨谔

从省作家书画会副会长尹最良先生的微信上获知海笑老人仙逝的消息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立即浮现出海老慈祥的面容,耳旁响起他的口头禅:“笑笑!笑笑!”说实话,我当时确实只是有些伤感。人到中年,已看惯了生离死别,凡是人,总是要老的,何况海老已是耄寿。

我没有当作家的命,认识海老前,曾申请加入省作协,遭拒,理由是我的散文中有关书法的内容太多。后来海老闻知,他表示可以做介绍人,我知道凭他原是省文联副主席及省作协副主席的双重身份,我的入会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我的孤傲让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我不是作家,但不妨碍我与作家们的交往,就像南宋姜白石是布衣,却与陆放翁、范石湖、杨诚斋三位官场中人往来甚密。姜白石还毫不自卑地写诗说:“布衣何用揖王公,归向芦根濯软红。自觉此心无一事,小鱼跳出绿苹中。”(《湖上寓居杂咏》)

我与海老相识于十几年前,老作家祖丁远是介绍人,相识后我每次去南京,总想着要到天津新村海老的家里走一走,有时恰逢中饭,就在他家蹭一顿。有一次沾了两位名作家的光,席间海老拿出一瓶有些年头的茅台,说这是大作家陆文夫买的。好些年前的一天,陆文夫等几个作家在海老家吃饭,陆文夫见席上没有好酒,就跑出去买了两瓶,最后却只喝了一瓶。那天我一边喝着酒,一边疑心:海老不会是在讲故事吧?

那个时期,海老回南通前总喜欢通知我一声。有一回我在映红楼作东接待他,酒酣耳热之际,冒冒失失地以开玩笑的语气请海老讲讲他在战争岁月里的爱情故事。老人竟毫不介意,一本正经地讲了一段。还有一次海老推掉有关部门的安排,打发了省作协派来的司机,住宿在我家。晚上他看新闻联播时,还掏出笔记本记录,睡前又和小孙子海水通了几分钟电话,在“笑笑、笑笑”声中像一只小田鼠一般钻入被窝,安然入睡。得知海老“投宿”我处,有两位喜欢书画的领导托我求两个扇面,我大着胆子答应了。第二天早上,海老精神颇好,我借故把他引进我简陋的画室,然后装出吞吞吐吐的样子说出了请求。海老有些犹豫,我赶紧补了一句:“要不您下午再写?”见我这么逼他,海老反倒哈哈大笑,说:“现在就写。”

他把扇面放在画桌上来回抹了几下,又从笔筒里挑了一支小尖毫,边掭墨边沉吟,接着屈起右手指计算了一下,在两个扇面上各写了两首唐诗,收尾时字数正正好好。我暗自叹服。

暗自叹服的我决定再老一次脸皮,捧出一叠南通市青年书法家协会编的《书法学习》报请求题字。我想了两个内容供他选择。谁知他竟一屁股坐了下来,笃悠悠地、很有兴味地翻起报纸来,说:“你不要急,让我先看看,内容我自己想。”收起他题写的墨宝时,我说今天真太不好意思啦。海老马上接过话头说:“那你给我刻一方章吧,就刻‘海笑’两个字。”

那天离开时,他站在客厅,面朝濠河,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希望南通再出一位书画大家。最好两个。”又转头对我妻子说:“假如我余生还能写出一部长篇,小杨就是主人公。”我从来没有向海老叙说过自己的经历,真不知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大约一周后,我收到他从南京寄来的对联:“艺海任吾游,书林凭汝择。”款曰:“为杨谔先生书斋撰,南京海笑题。”很明显,上联指他,下联是说我。装裱后,这副对联一直挂在我的画室里。

又过了几年,我在南京的小厂关门大吉,去南京的机会少了,海老年事更高,回南通的次数也少了。最后一次见到海老是三年前在省美术馆举办的一次作家书画展上。海老被众人簇拥着,我则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见他笑容依旧,但反应明显迟钝了许多。我很想挤上前去,最后想想还是算了。谁曾想,这原本是我最后一次向他致敬的机会。